“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他跟艾爾麥西很像。那人也是個沙漠狂。小時候住在黎凡特,認識貝都因人。但是艾爾麥西會開飛機。我們說的是個開飛機撞地的人。這個男人,燒得麵目全非,不知怎麼回事最後落在比薩的英國部隊手裏。而且聽他口音也像英國人。艾爾麥西是在英國上學的。在開羅別人叫他英國間諜。”
她坐在籃子上看著卡拉瓦喬。她說:“我覺得我們就別管他了。他曾經站在哪一邊又有什麼關係,是不是?”
卡拉瓦喬說:“我想跟他再談談。給他多用點兒嗎啡,讓他把該說的都說出來。我們倆都一樣。你明白嗎?看看究竟能說出些什麼來。大利拉,紮蘇拉。你得給他加大劑量打一針。”
“不行,大衛。你別糾纏不休了。他是誰都無關緊要。戰爭已經結束了。”
“那我去給他打。我來弄一個布朗普頓混合麻醉劑。嗎啡加酒精,這是倫敦的布朗普頓醫院為癌症病人發明的。別擔心,不會要他的命。身體吸收起來很快。我可以把它跟我們手頭有的東西混在一起。讓他喝下去,然後再讓他用正常劑量的嗎啡。”
她看著他,坐在籃子上,兩眼放光,微笑著。戰爭後期,卡拉瓦喬成了無數嗎啡小偷中的一員。他剛來這裏才幾個小時,就已經聞出她的醫療設備放在哪裏。小瓶裝的嗎啡現在就是他的貨源。她剛看到這些小瓶嗎啡時,覺得它們就像給洋娃娃用的牙膏管,特別稀奇。卡拉瓦喬的口袋裏整天裝著兩三瓶,不時往自己身體裏輸入這些液體。她有一次撞見他因為用量過度而嘔吐,蜷縮在別墅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裏,渾身發抖,抬起頭幾乎認不出她是誰。她試著跟他說話,而他隻是瞪著她。他自己找到那個金屬藥盒,把它撬開,天知道那得憑多大的力氣。有一次,掃雷兵在一個鐵門上劃傷了手掌,卡拉瓦喬用牙齒咬開小瓶的玻璃蓋,吸出嗎啡然後吐在那隻棕色的手掌上,基普都來不及弄清楚是什麼東西。基普把他推開,生氣地瞪著眼睛。
“別碰他。他是我的病人。”
“我又不會把他怎麼樣。嗎啡和酒精能給他止痛。”
(三毫升布朗普頓混合麻醉劑。下午三點。)
卡拉瓦喬把書從病人的手裏抽出來。
“你在沙漠裏墜機的時候——你是從哪裏起飛的?”
“從大吉勒夫。我是去那裏接一個人。八月底。一九四二年。”
“戰爭期間嗎?那時候所有人都已經撤離了。”
“是的。隻剩下軍隊。”
“大吉勒夫?”
“是的。”
“在哪裏?”
“把吉卜林的書給我……這裏。”
《吉姆》的扉頁上有一張題圖,上麵標記著書中男孩和聖人經曆的旅途。地圖上隻有一部分印度——帶陰影的阿富汗,以及位於山坳裏的克什米爾。
他焦黑的手沿著努米河,直到北緯二十三度三十分的入海口。手指繼續向西滑了七英寸,離開書頁,落在自己胸口;他摸著自己的肋骨。
“這裏。大吉勒夫,北回歸線以北。埃及和利比亞的邊境上。”
一九四二年那年發生了什麼?
我去了趟開羅,正從那裏回來。我與敵人擦肩而過,我靠記憶中的老地圖找到戰前藏著汽油和水的秘窖,開車往烏維納特去。隻有我一個人,行動簡單多了。離大吉勒夫幾英裏的地方,卡車炸了,我翻出車子,滾進沙子裏,不能沾上火星。在沙漠裏,總是最怕著火。
卡車炸了,可能是遭遇伏擊。貝都因人裏麵也有間諜,貝都因人城池般的商隊繼續四處漂移,無論去哪裏都帶著香料、房間,還有政府顧問。那些打仗的日子裏,貝都因人中隨時都有可能混雜著英國人和德國人。
我離開卡車,開始步行,往烏維納特走去,我知道那裏有一架被埋著的飛機。
等等。什麼意思,一架埋著的飛機?
麥多克斯以前有一架老飛機,他把多餘的部件統統卸了,隻剩下精華部分——唯一的“多餘體”是座艙的透明圓頂,這對沙漠飛行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在沙漠裏的時候,他教會我開飛機,這個大家夥被繩子固定在地上,我們兩人一麵繞著它轉圈,一麵討論從理論上來說,飛機遇到風是如何懸空或者打彎的。
克裏夫頓的飛機“魯珀特熊”來了之後,麥多克斯的飛機就退役了,蓋了一張油布,固定在烏維納特東北角的某處。接下來的幾年裏,沙子漸漸覆蓋了飛機。沒有人想過會再見到它。那隻是沙漠裏的又一個犧牲品。幾個月後我們就會跨過東北部的衝溝,再也不會見到它的輪廓。克裏夫頓的飛機比它年輕十歲,那時候已經飛進了我們的故事。
那麼你正朝那架飛機走去?
是的。走了四個晚上。我把那人留在開羅,然後回到沙漠。到處都是戰火。突然出現了“陣營”。伯爾曼的人、巴格諾德的人、斯拉丁帕夏的人——他們曾經是彼此的救命恩人——但是現在分裂成了不同的陣營。我朝烏維納特走去。我大概是中午到達的,然後爬進高原上的岩洞裏。下麵是一口名叫愛度阿的水井。
“卡拉瓦喬覺得他知道你是誰。”漢娜說。
躺在床上的男人一言不發。
“他說你不是英國人。他給開羅和意大利以外的情報組織幹過,直到他被抓。我們家戰爭前就認識卡拉瓦喬。他是個小偷。他相信‘事物的流動性’。有些小偷是收藏家,就像那些個你看不起的探險家,就像有些男人對女人,或者女人對男人的態度。但是卡拉瓦喬不是那樣的。他太好奇、太大方了,所以做不了成功的小偷。他偷的東西有一半不會進家門。他覺得你不是英國人。”
她一麵說,一麵觀察著他的沉默;看起來他沒有在仔細聽她說話。隻有他自己遙遠的思緒。就像艾靈頓公爵演奏《孤獨》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