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伯爾曼在焦夫的城堡裏遇到一個長得像蛇的老頭——我們在石頭大廳裏跟他說話,那裏曾經是偉大的賽努西酋長的圖書館。他是一個圖布人,商隊的向導,說著帶口音的阿拉伯話。後來伯爾曼引用希羅多德的話,“如蝙蝠嘶叫”。我們跟他聊了一天一夜,他什麼都沒有透露。賽努西教義——他們的首要信條——仍然是不向陌生人透露沙漠的秘密。
在馬利克河穀,我們見到了叫不出名字的鳥類。
五月五日,我爬上一個石頭懸崖,從一個新的方向往烏維納特高原走。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廣闊的幹河穀,周圍刺槐遍布。
地圖繪製者一度用愛人的名字來命名他們經過的地方,而不是他們自己的名字。一個沙漠車隊裏的浴女,一隻手舉著紗布擋在身前。一個阿拉伯老詩人的女人,因為她那雪白如鴿的肩膀,詩人用她的名字來描述一片綠洲。獸皮水袋裏的水灑在她身上,她用布把自己裹起來,老作家轉過身,開始描寫紮蘇拉。
就這樣,沙漠裏的男人滑進一個名字,就像滑進一口剛剛發現的水井,再也不想離開這陰涼的包圍。我最大的欲望就是留在那裏,留在那些綠洲之間。我不是走在一個從來沒有人走過的地方,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在這裏有過突然而短暫的停留——一支十四世紀的軍隊,一支圖布人的商隊,一九一五年的賽努西入侵者。在這些停留之間——什麼都沒有。沒有雨水的時候,刺槐枯萎,河穀幹涸……直到五十年或者一百年之後水突然再次出現。零零星星地發生,零零星星地消失,仿佛穿越曆史的傳說和謠言。
在沙漠裏,最受珍愛的水是那些捧在手心裏、送進喉嚨的藍色液體,像一個愛人的名字。咽下的是缺席。開羅,一個女人白色的軀體蜿蜒著,從床上伸出窗口,用她的裸體迎接暴雨。
漢娜靠向前,感覺到他走神了,她看著他,不發一言。她是誰,這個女人?
地球的盡頭從來都不是地圖上那些殖民者為了擴大勢力範圍而推動的黑點。一頭是仆人、奴隸、權力的消長、地理學會的通訊。另一頭,某個白人最早跨過的那條大河、(某雙白人的眼睛)最早看見的那座山,其實一直都在那裏。
年輕的時候,我們不照鏡子。一直到老了,我們開始在意我們的名字、我們的傳奇、我們的生命對未來意味著什麼。我們隨著我們的名字變得虛榮,聲稱我們是最早的見證者、最強大的軍隊、最聰明的商人。納喀索斯老了以後,才會想起要一幅他自己的刻像。
但是我們感興趣的,是我們的生命對過去意味著什麼。我們駛進過去。我們還年輕。我們知道權力和巨大的財富都是過眼雲煙。我們都曾和希羅多德同床而眠。“曾經偉大的城市如今已變得渺小,而當下偉大的城市也曾一度渺小……人的運氣從來不會隻在一處停留。”
一九三六年,有一個名叫傑弗裏·克裏夫頓的年輕人,他在牛津大學的一個朋友跟他提起我們這群人。他在跟我取得聯係後的第二天結婚,兩個星期後帶著他的妻子飛到開羅。
這對夫妻進入了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四人世界,凱末爾·丁親王、貝爾、艾爾麥西,還有麥多克斯。大吉勒夫這個名字仍然經常掛在我們的嘴邊。在吉勒夫的某個地方藏著紮蘇拉,這個名字早在十三世紀的阿拉伯文獻裏就有記載。如果你想旅行到那樣遙遠的過去,你需要一架飛機。年輕的克裏夫頓很富有,他會開飛機,他有一架飛機。
克裏夫頓在烏維納特山以北的焦夫跟我們碰頭。他坐在他雙人座的飛機裏,我們從營地向他走去。他在座艙裏站起身,從酒瓶裏倒了一杯喝的。新婚妻子坐在他邊上。
“我要把這裏命名為比爾麥薩哈鄉村俱樂部。”他宣布道。
我看著他妻子的臉,她顯出一些善意的猶豫,一麵摘下皮質的飛行帽,露出獅子一樣亂蓬蓬的頭發。
他們那麼年輕,感覺像我們的孩子。兩人爬出飛機,跟我們握手。
那是一九三六年,我們的故事開始了……
兩人跳下虎蛾式飛機的機翼。克裏夫頓朝我們走來,把酒瓶遞給我們,大家都喝了幾口暖暖的酒。他是來慶功的。他給自己的飛機起名為“魯珀特熊”[48]。我不覺得他熱愛沙漠,但是他對沙漠懷著某種感情,這是因為他對我們嚴酷的生活秩序感到敬畏,他想讓自己融入這種秩序中——就像一個樂嗬嗬的大學生對圖書館裏的安靜心存敬意。我們沒想到他會把妻子也帶來,但是我想我們對此還是表示尊重的。她站在那裏,沙子慢慢攏進她的一頭長發。
對於這對年輕的夫婦來說,我們這些人意味著什麼呢?我們中有人寫過關於沙丘形成的書,關於綠洲的消失和重現,關於沙漠裏失落的文明。我們似乎隻對無法買賣的東西感興趣,對外麵的世界我們毫無興趣。我們爭執的對象是緯度,是七百年前發生的事情。探索的定理。住在祖克綠洲放牧駱駝的阿比德·馬利克·易卜拉欣·茲瓦亞,他是這些部落裏第一個弄明白照片是怎麼回事的人。
克裏夫頓小兩口的蜜月已近尾聲。我離開他們,獨自去庫夫拉找一個人,跟他一起待了很多天,試圖驗證幾個理論,這些理論我沒有告訴我們這些人。三天之後我回到焦夫的營地。
我們圍著篝火坐在沙漠裏。克裏夫頓和他的妻子、麥多克斯、貝爾,還有我。隻要向後靠幾寸,人就會消失在黑暗中。凱瑟琳·克裏夫頓開始背誦什麼東西,我的腦袋便從營地篝火的光圈裏消失了。
她的臉上透著書香門第的神氣。她父母在法律史領域很有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詩,直到我聽到一個女人念詩的聲音。在那個沙漠裏,她把她的大學時代拽進我們之中,用那些歲月來描述天上的星星——如同亞當用優美的隱喻溫柔地教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