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開羅以南,1930—1938(2 / 3)

底下仿佛埋著蒸汽管,蒸汽從成千上萬的小孔裏噴出來。沙粒在跳動,形成一股股旋轉著的微型噴射流。隨著風力的增強,沙瀑也一寸寸增大。整個沙漠的表麵正在上升,仿佛是遵循來自地底下的某種上衝力。鵝卵石狀的沙塊打在小腿上、膝蓋上、大腿上。沙子爬到人身上,直至麵部,然後沒過腦袋。天空已經閉合,除了最近的物體,什麼都看不見,整個宇宙充滿了沙粒。

我們不得不繼續前進。沙子會把任何固定的物體完全覆蓋住,如果你停下來,也是一樣的結果,被鎖在沙子裏。永遠地消失。一場沙塵暴可以持續五個小時。後來我們有過在卡車裏遇到沙塵暴的經曆,也不得不繼續往前開,盡管什麼都看不見。最可怕的是到了晚上。有一次,在庫夫拉以北,我們在黑暗中遭遇沙塵暴。那是淩晨三點。大風把帳篷連同固定用的纜索一並卷起,人跟著帳篷往前翻滾,沙子不斷湧入,仿佛水湧入沉船,越來越重,越來越窒息,直到一個趕駱駝的人把我們救了出來。

九天裏,我們遇到三次沙塵暴。我們錯過了沙漠裏的小鎮,原本想在那裏置備必需品。馬不見了。三隻駱駝死了。連著兩天沒有吃的,隻有茶。漆黑的茶缸,一把長勺,一隻玻璃杯,清晨的黑暗中我們互相傳遞著,茶具發出的叮當聲是我們與世界唯一的連結。過了第三個晚上,沒有人再說話。重要的隻是火和那少得可憐的棕色液體。

我們跌跌撞撞地走進塔傑鎮,這純粹是運氣。我穿過露天集市,穿過回響著鍾聲的小巷,走到賣晴雨表的街上,路過賣步槍子彈的貨攤,賣意大利番茄醬和其他來自班加西的罐頭食品的小攤,還有埃及棉布,鴕鳥尾巴做的裝飾品,街邊的牙醫和書商。我們仍然說不出話來,每個人走他自己的路。我們慢慢地接受眼前的新世界,好像溺水的人剛剛被救起。在塔傑的中心廣場坐下來,吃了羊肉、米飯、耙撻餅,還喝了杏仁牛奶。在這之前我們儀式性地要了三杯茶,琥珀和薄荷味的茶,等了很久。

一九三一年,我加入一個貝都因人的商隊,他們告訴我隊伍裏還有一個我們的人。原來是菲尼羅—巴恩斯。我走進他的帳篷。那天白天他正好出去了,給化石樹編目。我環視他的帳篷,有一捆捆的地圖、他隨身帶的家人照片等等。正要走的時候,我看見一麵鏡子,高高地掛在帳篷壁上,我從鏡子裏看到那張床。被子下麵好像有一團東西,可能是隻狗。我拉開那件傑拉巴長袍,下麵是一個小小的阿拉伯女孩,手腳被綁著,睡在那裏。

一九三二年,巴格諾德結束了他的探險,麥多克斯和我們其他人散布在沙漠裏。尋找失蹤的岡比西斯部隊[45]。尋找紮蘇拉。一九三二年,一九三三年,一九三四年。我們會一連幾個月見不著麵。隻有貝都因人和我們自己,在“四十天之路”上往返交叉。有沙漠部落的河流,有我一輩子見過的最美麗的人。我們中間有德國人、英國人、匈牙利人、非洲人——我們所有的人對貝都因人來說都無足輕重。慢慢地,我們成了沒有民族的人。我開始憎恨民族。民族、國家使我們變得畸形。麥多克斯死於民族之分。

沒有人可以宣布他是沙漠的主人——沙漠是一片沙布,隨風飄揚,永遠不會被石頭釘住;早在坎特伯雷存在之前,早在戰爭和協約拚畫出歐洲和東方之前,沙漠已經有過一百個不同的名字。沙漠中的商隊,那些奇奇怪怪的行走中的盛宴和文明,什麼都沒有留下,連一塊篝火的餘燼都沒有留下。我們中的每一個,甚至那些在遠方有著歐洲家庭和歐洲孩子的人,全都希望脫掉國家的外套。這裏是信仰之地。我們消失在風景中。烈火與黃沙。我們離開綠洲的港灣。那些有水流過的地方……泉水、小鎮、河穀、灌溉渠、汲水吊杆。我不想讓我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這些美麗的名字邊上。擦掉姓氏!擦掉國家!這些都是沙漠教給我的。

還是有一些人想在那裏留下他們的印記。在那個幹枯的水道上,或者這個砂石圓丘上。在蘇丹西北部、昔蘭尼加之南的一小塊地方,滿足小小的虛榮心。菲尼羅—巴恩斯想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他發現的那些化石樹。他甚至想讓一個部落以他命名,為此花了一年的時間談判。結果巴奧肯捷足先登,有一種沙丘以他為名。可我隻想擦掉我的名字,還有那個生我的地方。戰爭開始的時候,我已經在沙漠裏待了十年;穿越國境,不屬於任何人,不屬於任何國家,對我來說易如反掌。

一九三三年,或是一九三四年。我忘了是哪一年。麥多克斯、卡斯帕瑞斯、伯爾曼、我、兩個蘇丹司機和一個廚師。那時我們坐A型福特車,車身像盒子一樣,也第一次開始用很大的充氣輪胎,叫氣輪。適合在沙地裏行駛,但是也有風險,那就是不知道這些輪胎到了石地和碎岩石地會怎麼樣。

我們三月二十二日從哈裏傑出發。我和伯爾曼已經有了這樣一個理論,紮蘇拉是由威廉森一八三八年寫到的三個幹河穀組成的。

大吉勒夫的西南部平原上有三個獨立的花崗岩地塊——阿卡努山、烏維納特山、季蘇山。這三個地塊各自相距十五英裏。有幾個溝壑裏的水是好水,不過阿卡努山的水井裏的水是苦的,除非是緊急情況,一般不能喝。威廉森說紮蘇拉是由三個幹河穀組成的,但是他從來沒有說明這些幹河穀的地理位置,大家認為那是他虛構的。但是在這些火山口形狀的山上,隻要有一個綠洲,就可以解開岡比西斯部隊試圖穿越這樣一個大沙漠的謎團,解開一戰期間賽努西的入侵之謎,一個被認為既沒有水也沒有牧草的沙漠,這些高大的黑衣襲擊者如何能穿越它呢[46]。這是一個有著幾個世紀文明的世界,有成百上千條大路小路。

我們在阿布巴拉斯找到了經典的古希臘細頸橢圓土罐。希羅多德描述過這樣的土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