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這樣穿梭於他們之間。她看到他在遠處那個已經不複存在的花園裏,和占卜師在一起,如果找到了隱藏的炸彈,他就埋頭拆解一堆金屬絲和導火線,仿佛那是某人留給他的一封可怕的信。
他總在洗手。卡拉瓦喬一開始覺得他太多事。“打仗的時候你是怎麼過的?”卡拉瓦喬笑話他。
“我是在印度長大的,大叔。你得不停地洗手。每頓飯之前都得洗手。這是習慣。我出生在旁遮普。”
“我是北美的。”她說。
他睡覺時一半身子在帳篷裏,一半在外麵。她看到他的手把耳機拔了下來,放在腿上。
漢娜放下望遠鏡,轉身離開了。
他們頭頂上是大拱頂。中士點了一個照明彈,掃雷兵躺在地上,透過步槍瞄準器望向一張張暗黃色的臉孔,仿佛要在人堆裏尋找一個他的兄弟。望遠鏡上的十字瞄準線跟聖經人物一起晃動著,光照亮了早已晦暗的彩色禮服和人體,數百年前的油彩,承受了數百年的燭煙。這會兒又是燃燒彈發出的黃煙,他們知道這是犯了聖地的大忌,士兵們會因此被趕出去。允許他們進來參觀大廳,卻做出這樣放肆的舉動,他們會遺臭萬年。涉水爬上灘頭堡,上千次的衝鋒陷陣,卡西諾山的轟炸,然後噤若寒蟬地穿過拉斐爾房間,直到最終站在這裏,這十七個在西西裏登陸、一路腥風血雨就為了站在這裏的士兵——等待他們的隻是一個黑漆漆的大廳,仿佛隻要站在這裏就足夠了。
他們中的一個說:“他媽的。要不來點兒亮光,你說呢,尚德中士?”於是中士拉開照明彈,伸長胳膊舉了起來,瀑布般的亮光從他握緊的拳頭裏一瀉而出,中士就這樣站著直到彈盡光滅。其餘的人抬頭去看擠在天花板上、被光照亮了的人物和他們的臉。但是那個年輕的掃雷兵已經躺在地上了,步槍瞄準,他的眼睛幾乎擦著挪亞和亞伯拉罕的胡子,還有各式各樣的魔鬼,直到他看到那張偉大的臉。他停住了,長矛般的臉,智慧的臉,嚴酷的臉。
進口處的守衛們在高聲喊叫,他能聽到跑動的腳步聲,照明彈隻剩下三十秒了。他一翻身,把步槍交給隨軍牧師。“那個人。他是誰?西北方向,三點鍾的地方,他是誰?快,照明彈快完了。”
隨軍牧師抱著步槍,對準那個角落,照明彈暗了。
他把步槍還給年輕的錫克人。
“在西斯廷禮拜堂裏點燃武器,要知道,我們都會有大麻煩的。我不該來的。不過我還是必須感謝尚德中士,他這麼做確實有膽量。我想,也沒真的造成什麼破壞吧。”
“你看見了嗎?那張臉。那是誰?”
“啊,是的,那確實是張偉大的臉。”
“你看見了?”
“是的。是以賽亞。”
第八集團軍到達東海岸的加比切馬雷的時候,掃雷兵是夜班巡邏組的頭。第二天晚上,他接收到短波信號,說水麵上有敵軍在活動。巡邏隊開了一炮,水波大動,算是警告。他們沒有擊中任何目標,但是在爆炸的白霧中,他依稀辨出移動的人影。他舉起步槍,瞄準移動的影子整整有一分鍾的時間,最後決定不開槍,觀察附近是否會有別的動靜。敵軍仍然駐紮在北麵的裏米尼,城市的邊緣。他注視著那個影子的時候,聖母馬利亞頭頂的光環突然亮了起來。她正從海裏走來。
她站在一艘船上。兩個人在劃船,另外有兩個人豎抱著她,他們剛一登陸,鎮上的人就開始鼓掌,在自家打開的窗前,在黑暗中。
掃雷兵能看到那張粉嫩的臉,以及靠電池發亮的光環。他躺在水泥的機槍堡上,麵朝大海,身後是小鎮,他看著那四個男子爬下船,臂彎裏扛著那座五英尺高的石膏像。他們沿著沙灘往前走,沒有停步,絲毫不顧及地雷的危險。也許他們曾經看到德國人在哪裏埋地雷,然後在那些區域做了標記。他們的腳陷進沙子裏。這是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的加比切馬雷。聖母馬利亞海洋節。
大人和小孩們都在街上。穿著樂隊製服的人也出現了。樂隊不會演奏,不能打破宵禁的規定,但是樂器仍然是典禮的一部分,擦得鋥亮。
他從黑暗中起身,背上背著一個迫擊炮炮筒,手裏拿著步槍。他的頭巾加上武器,在人群裏引起不小的騷動。他們沒有料到這個無人的海灘上還會冒出這樣一號人物。
他舉起步槍,透過瞄準器注視她的臉——沒有年齡,沒有性征,最前麵是男人們黑色的手,伸進她的光環,二十隻小燈泡組成的仁慈的光環。石膏像披著一件淡藍色的鬥篷,她的左膝蓋微微抬高,使得雕像有了衣紋的感覺。
他們不是一群浪漫的人。經曆了法西斯、英格蘭人、高盧人、哥特人和德國人的蹂躪,幸存下來。太多次的奴役,已經沒有意義。但是這個藍色粉嫩的石膏像蹈海而來,被放在一輛鋪滿鮮花的運葡萄的卡車上,樂隊默默地走在她前頭。他該為這座小鎮提供什麼樣的保護,這已經毫無意義。他不可能帶著這些槍,同一身白衣的孩子們走在一起。
他走到他們南麵的一條街上,與石膏像保持同樣的速度,所以跟他們同時到達交彙的路口。他舉起步槍,再次把她的臉收入眼底。最後她被放在一個海岬上,儀式就此結束,人們各自回家。沒有一個人意識到他一直都在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