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佩槍的花樣很多——掛在腰上,掛在肩上,一隻胳膊肘挎著。他一轉身,突然意識到漢娜在看他。他經曆過恐懼,活了下來,他會圍著疑似有地雷的地方走幾步,默認這幅全景中的她的目光,仿佛是在聲明他什麼都能對付。
他的自立自信對漢娜來說是種安慰,對房子裏所有的人都是,盡管卡拉瓦喬抱怨這個掃雷兵沒完沒了地哼一些西方歌曲,都是他過去三年在戰爭中學會的。另一個掃雷兵,跟他一起出現在暴風雨中的那位,名字叫哈代,現在被派駐在別的地方,離鎮上更近,不過她見過他們倆一起幹活,帶著他們的全副武裝走進一個花園拆除地雷。
狗留下來不走了,跟著卡拉瓦喬。這個年輕的士兵會跟狗一起又跑又跳,但是他拒絕給它任何食物,認為應該讓狗自己生存。如果找到食物,他會自己吃掉。他的禮貌到此為止。有幾個晚上他睡在可以眺望山穀的牆垛上,隻有下雨的時候才鑽進帳篷裏。
他倒是目睹了卡拉瓦喬在夜裏的遊蕩。有兩次,這個掃雷兵跟著卡拉瓦喬走了很遠。但是兩天後,卡拉瓦喬攔住他,說,別再跟著我了。他想否認,但是等他的前輩把手放在他撒謊的臉上,他頓時沒了聲音。所以士兵意識到卡拉瓦喬前兩個晚上就知道他在跟蹤他。無論如何,跟蹤別人隻是他在戰爭中養成的一個習慣,是後遺症。就像即便現在,他還會不時心癢,想舉起步槍,然後準確地擊中某個目標。他一次又一次地瞄準某個雕像的鼻子,或者某隻在山穀上空盤旋而過的棕色老鷹。
他終究還是一個小夥子。他吃起飯來狼吞虎咽,然後一躍而起,收拾盤子,一頓中飯隻給自己半個小時。
她看著他工作,在果園裏,或者屋子後麵長滿野草的花園裏,他是那麼認真,忘了時間,就像一隻貓。她注意到他手腕深棕色的皮膚,手腕上戴著一隻手鐲,常滑來滑去,他在她麵前喝茶的時候,手鐲哐當直響。
他從來不說他的搜查工作有多危險。時不時會響起一陣爆炸聲,她和卡拉瓦喬都會飛快地跑出屋子,悶悶的爆炸聲讓她的心繃得緊緊的。她有時會跑出去,有時則跑到窗邊,眼角總會瞥到卡拉瓦喬,然後他們倆就會看到掃雷兵正衝著屋子懶懶地揮著手,站在雜草叢生的露台邊上,甚至都沒有轉過身來。
有一次,卡拉瓦喬走進藏書室,看到掃雷兵趴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背靠著那幅錯視畫——隻有卡拉瓦喬會在走進一個房間後抬頭去看天花板的角落,他要確定屋裏是否隻有他一個人——年輕士兵的眼睛並沒有離開目標,同時舉起手掌,打了個響指,示意卡拉瓦喬停步別再往前,為了安全他得出去。他正在抽一根導火線,然後把它剪斷,他在這個角落裏找到的導火線,藏在窗幔上麵。
他總是在哼著歌,或者吹口哨。“誰在吹口哨?”一天晚上英國病人問道,他還不認識這個新來的客人,甚至還沒見到過他。躺在牆垛上,掃雷兵總是一個人邊唱歌邊看著天上的浮雲。
每次走進這個看似空無一人的別墅,他都會弄出很多聲響。他是他們中唯一一個還穿著軍裝的。掃雷兵從他的帳篷裏鑽出來,穿得整整齊齊,皮帶扣閃閃發亮,頭上的包巾一層層疊得很對稱,靴子鋥亮,哐哐地踩在屋子的木頭或者石地板上。他會突然放下手上的某件事,然後哈哈大笑。他似乎無意識地很喜愛自己的身體,喜愛自己結結實實的存在。彎下腰撿起一片麵包,用指關節摩挲青草;去跟村子裏其他的掃雷兵碰頭,沿著那條柏樹路,他甚至會一麵走一麵轉動步槍,好像那是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他看上去對於別墅裏的這個小團體挺滿意的,而他自己則屬於他們這個星係邊緣上一顆若即若離的星星。在經曆了戰爭中的泥淖、河流和大橋之後,這段日子對他來說就像度假一樣。他隻在受到邀請的時候才進房間,一位試探性的訪客,正如第一晚他曾跟隨漢娜搖曳的鋼琴聲,沿著柏樹路一直往上走,直到進入這間藏書室。
他在那個暴風雨的夜晚走進這座別墅並不是出於對樂聲的好奇,而是因為鋼琴演奏者麵臨著生命威脅。撤退的部隊往往會在樂器中留下筆形地雷。主人回來後,打開鋼琴,手就沒了。也有人給祖父的大鍾上弦,結果一枚玻璃炸彈炸飛了半堵牆,還有人。
他跟隨鋼琴發出的聲響,和哈代一起衝上山,翻過石牆,進入別墅。隻要音樂沒停,就說明演奏者沒有往前拔出金屬條,打開節拍器。大多數小型炸彈都是藏在這些地方——要把纖細的導火索焊直,這種地方最容易。炸彈被接在水龍頭上,接在書脊上,鑽進果樹裏,一個蘋果落到下麵的樹枝上,都可以引爆一整棵樹,跟一隻手碰到那根樹枝的效果是一樣的。一個房間也好,一片田地也好,在他眼裏都有藏著武器的可能。
他在落地窗那裏停住腳,把腦袋靠在窗框上,然後溜進房間,站在黑暗中,除了閃電亮起的時候。有個女孩也站著,仿佛就是在等他,她的眼睛看著正被她敲擊的琴鍵。他的眼睛像雷達般把整個房間掃了一遍,一切盡收眼底,然後才看向女孩。節拍器已經在響了,無辜地來回擺動著。沒有危險,沒有導火線。他站在那裏,製服濕透了,這個年輕的女子一開始並沒有看到他進來。
他的帳篷旁邊豎著一個晶體管收音機的天線,一直伸到樹叢裏。晚上,她拿起卡拉瓦喬的戰地望遠鏡往那裏看,總能看見收音機調諧度盤上的綠色磷光,掃雷兵移動的身體如果進入她的視線,就會突然把那綠光遮沒。白天他戴著那個便攜式的耳機裝置,隻把一個耳塞塞進耳朵裏,另一個垂在下巴下麵,如此這般,他就能聽到來自世界各地的聲音,也許對他重要的聲音。他會走進屋子把他聽到的新聞告訴他們,他覺得他們可能會感興趣的那些新聞。一天下午,他宣布樂隊主唱格倫·米勒死了,他的飛機在英國和法國之間的某處墜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