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七分之一(3 / 3)

寧良生知道,這世上原來有這樣一種苦痛——說不出,真的說不出。它隱藏在自己心裏,是那樣發瘋似的生長。長到黑夜裏,隻能在黑夜裏。他甚至連要求她都覺得是狂語。當然不可能去找什麼女友的。她是唯一。這唯一有時給他打電話,吃飯喝酒出席什麼什麼開幕式,他仿佛是她的陪襯,也可以有,也可能沒有。

好男人是壞女人的溫床。他滋生了她的壞脾氣,她有一次罵他:你怎麼就一副窩囊廢樣子?哪個女孩子會看上你呢?你不能一輩子總靠抓彩票吧,也許永遠不會中了!你得找點事幹呀,一個月三千塊,喝西北風呀!

其實是有女孩子的。父母給他介紹了一個叫麗然的,護士。也不難看,一看就特別賢惠,和他小時候一個班待過,對他印象不錯。如果沒有梁梁,寧良生想,他可能真就和麗然好了,兩個人生個孩子,過下去。很多人就是這樣老的。

可是,他有了梁梁。一切不同了。這個女人會在喝醉時說,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寧良生,你也是我最醉人的酒,你還是太陽下最白的白襯衣。這些句子,麗然不會說。他寧願這樣一意孤行地孤單下去。也知道自己傻。五百萬呀,自己可以過一輩子,可是,沒幾天就讓梁梁花完了。花完了,她亦不是他的。這是她的命。隻要能看地就好。可是,可是沒想到梁梁會蒸發,會失蹤,會再也沒有了蹤影。方莊的房子沒有了,車賣掉了。梁梁徹底在北京失蹤了。好像她和他就是一個傳說,一個故事,連她和他的合影也全在電腦裏,沒有洗出來,他身上一點梁梁的印跡也沒有。如果說有,就是那個冰涼的吻吧,輕輕地在他的唇上遊蕩著,讓他痛徹心扉。

登了尋人啟事,也去了電台。後來才明白,梁梁是刻意離開這個城市,他雖然沒有要求什麼,可天天準時出現,很多男人都問過梁梁,這個男人是幹什麼的?梁梁大概沒有好意思讓他走。於是自己走了。卷著所有的東西,走了。寧良生走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隻覺得一片茫然,二十八了,他周圍很多同學早就結婚了,還有的出國了,還有的發了財。

而他和剛畢業時一樣,一無所有。穿著一百塊錢一件的衣服,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吃三塊錢一碗的拉麵,胡子拉碴,有一天看到理發館裏自己的樣子,居然頭發很長很長了,黑瘦黑瘦的,眼睫毛還是那麼長,他顫抖著,不停地哆嗦著,終於放聲大哭。

理發師說,哭什麼哭,你媽死了?哭夠了,他說,理個小平頭,幹淨的那種小平頭。寧良生知道,有一種方式是把過去忘記,重新開始。否則他這一輩子都過不去了。

幾天之後他娶了麗然,麗然提了護士長了。婚宴辦得很熱鬧,兩家老人說了許多吉祥話,早生貴子之類。他在麗然的幫助下開始折騰藥品,幾年之後就發了財,這裏麵的秘密很多。他胖了,也學會了給客戶找個小姐,送些購物卡,過年過節打點客戶。坐在自己買來的寶馬車裏,有時會想念一個人。他不敢多想她,想多了,還是心疼。孩子五歲那年,他對麗然說,想出去走走,膩了。麗然說,我陪你吧。他搖搖頭說,我自己吧。從結婚到現在,麗然算個好女人,同床異夢——她半點不懂得他,這才是好的婚姻,懂得了,那是愛情,不是婚姻。他一個人去了歐洲。沿著他和梁梁曾經走過的路線,一邊走一邊想,當年是住過的哪個酒店,在哪個咖啡館裏喝過咖啡。這麼多年過去了,以為忘記了,卻全記得。雖然,雖然他隻是她的七分之一。回國後就托人打聽她,這才明白,如果想找一個人,太容易了。不說有百度或人肉搜索之類,有足夠的錢,找一個人太簡單了。拿到梁梁的地址後就訂了去重慶的機票。到了沙坪壩,尋著那個巷子慢慢走,一邊走一邊害怕著。居然離開十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曉軒窗,正梳妝。這樣想的時候,心裏猛然一抽。問旁邊鄰居梁梁是不是住這兒?鄰居一指,那不就是,她每天這一般光景出來買菜。他呆住。幾乎嚇了一跳——那女子胖得長寬高幾乎一樣,當年妖豔不複在,她本來就長他三歲,如今也是三十七八歲的女子吧?穿了特別寬鬆的衣服,簡直像胖了的山口百惠被人拍到,讓當年的粉絲差點自殺。他張了半天嘴,以為叫出了她的名字,卻發現,根本沒有聲音。

他被光陰嚇到。

一路狂奔下去,生怕被什麼追上似的。

明月夜,短鬆岡。

原來,懷念適合在回憶裏。適合在故人西辭的舊雲煙裏,他買了一張當天回北京的機票,以最快速度離去。在飛機上,他無聊得想哭,可就是哭不出來。他曾經在最年輕時陷入一場無法描述的愛戀,到最後才發現,原來,他愛上的是自己的狂熱。雖然,他隻是她的七分之一。

後來,他居然在飛機上睡著了。在夢中,他夢到了她,她還那樣年輕妖豔,還叫他呆子。醒來,看到空中小姐站在他旁邊笑著說,先生,你一直在叫一個人的名字呢。

誰?他說。梁梁。多好聽的名字呀。你愛人的名字呀,空中小姐問。他搖搖頭,忽然覺得這滿懷的心酸就讓這一問逼出了,他說,麻煩遞給我杯冰水。接了冰水,他一飲而盡。接著,北京到了。他喝的那杯冰水,化成鐵馬冰河,一路緊逼而來,讓他沒有退路。他知道他敗了,到底。他敗給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