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有這樣的感受,讓我感到意外。我說:
“溫暖是人生的表象,蒼涼是人生的本質。如果深入思考下去,人生無不透著蒼涼。”
少鴻說:
“人生歸根結底是走向蒼涼的。”
郭風說:
“大概快到了吧——”
在阿婭看著水底飄浮的水草感到人生蒼涼的時候,我也在看著水底飄浮的水草,但我感受的不是人生的蒼涼,而是生命的神秘。
我們登船的時候已是傍晚,天色昏暗,遠處的山巒正在失去輪廓,變成深沉的顏色;鬱鬱蔥蔥的樹林因了暮色的渲染,而顯得更加蒼翠,這季節在北方已是萬木蕭條,這兒的林木卻還很茂盛;江邊的吊腳樓上有的已亮起了紅燈籠;煙靄縹緲升起,又被暮色壓下來,氤氳在半空中。我們三十個人坐了三條船,另外一個旅遊團坐了兩條船。每人都穿著救生衣,據說有一個地方要衝過一個小小的水壩,有點危險。其實那個小小的水壩隻是增加了一點兒刺激而已。過了水壩,船悠悠地蕩著,船上的遊客都很興奮,唱起了剛從導遊那兒學來的民歌,雖然不地道,卻很熱鬧。江上有一隻彩船,船上兩個穿苗族服裝的姑娘在擂鼓跳舞,並唱起了純正的湘西民歌。她們的歌聲一起,船上的遊客就唱得更歡了,還互相對起歌來了。我不知怎的無法融入這歡樂之中,隻是癡癡地看著江水。水是碧綠色的,水底柔軟的水草沿著水流的方向安靜地伏著,不易覺察地左右擺動著。我一直看著水草和水草的顏色,感到那顏色已經染上了我的靈魂,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攫住了我,那是憂鬱和傷感,更是神秘;我真想變成一條綠色的魚,潛入翠綠的水草中,感受水草的波動與溫柔,感受水草的愛撫與繾綣;或者,我幹脆化作一束水草,讓一江的水抱著我……
我不知道阿婭坐在哪條船上,更不知道她也在看著翠綠的水草……
少鴻指著前方的一個煙霧蒙蒙的山包,說沈從文先生的墓就在那兒。鳳凰是和沈從文先生聯係在一起的,若非沈先生,我是不會來鳳凰的。此前,我看到過先生墓地的照片,一塊大石頭是為墓碑,上書“沈從文之墓”,非常樸素,也非常莊嚴。我很想去看一看先生的墓地,看一看那塊樸素的石頭。
我問少鴻怎麼去,少鴻說不是很遠,但要有人引導,否則會迷路的。他說:前年我獨自去朝拜,到了山前不知道怎麼走了,正在這時,出現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說可以給我引路,條件是我必須買她一個竹編的螞蚱,一塊錢一個。她手中有好幾個螞蚱,她說都是她自己編的,賣了來交學費。小女孩很機靈,她說她每個周日都在這兒引路,掙錢……”
我可以想見當時的情景,以及小女孩的神態。那是少鴻的經曆,在少鴻的記憶中。
少鴻說:船一直劃下去,能劃到那個山包跟前。”
可是船並沒劃到那兒就折轉回來了。
回程的時候,船底的水草是那樣幽暗,像墨一樣……
喝茶的時候,少鴻從窗口給我指過沈從文墓地所在山包的方向,隻能是方向了,因為山包早就隱入了黑暗之中。到了客棧門前,少鴻又停下來,指著看不見的遠處,對我說:
“沿著這條街一直走,出街,再往前走,有一條路能到沈從文的墓地,走路二十分鍾就到了。”
我想第二天找時間去一下,可是第二天也終於沒去成。一則行程緊,上午要到德夯苗寨,吃過午飯還要到吉首趕十二點的火車;二則不便單獨行動。這當然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我如此安慰自己:也許沈先生並不喜歡人們去打擾他的清靜,他可能更喜歡人們去讀他的著作,而不是去看他的墓。我有一套《沈從文全集》,回去該再讀一讀先生的文字才是。
客棧為我們留著門。客棧的老板坐在大廳裏的一把椅子上打盹,腿上搭一條小毯子,毯子有些歪斜,有一角拖在木地板上。他是在等我們回來。
4.談話
我和少鴻住一個房間,我們的房間在二樓臨江的一邊,有一個陽台,伸在沱江上麵。
回到房間,我們倆都無睡意,於是就站到陽台上,倚著欄杆,看沱江的夜景。
夜氣有些涼,但不寒冷。從這兒看夜景與剛才從茶樓裏看並無多少不同,隻是吊腳樓上的燈籠又熄了幾盞,月牙兒仿佛更高更遠了,無法透過重重水霧把光芒灑下來,不遠處的山巒所在的位置變成更濃重的黑暗,江水則依舊無聲無息地流淌……
我們閑話幾句眼前的景致,少鴻突然又將話題扯到阿婭身上。他說:
“你剛才說得很對,阿婭的詩的確是寫給一個具體的人,而不是抽象的對象。”
他的話中已經露出一個故事的端倪,我洗耳恭聽。他進一步解釋說:
“你沒看你說罷她就不說了,沒有反駁你嗎?”
的確如此。當時我等著她反駁的,她卻沉默了,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說得太絕對了,她為了給我留麵子而不反駁。我並沒意識到自己一語中的,說中了她的心事。
少鴻沒有娓娓道來,而是出於一個小說家的本能,把強調語言的效果放到第一位,所以他不囉唆別的,直接說出最令人驚駭的事實:
“她前不久為那個男人自殺過。”
自殺?多麼極端的事件!若非對人生絕望,若非對他人極度失望,誰會出此下策。她看上去那麼柔順的一個女孩,竟然會自殺,真是不可思議。
“那個男人和她一個單位,可能快要升副科長了,怕受影響,就不再和她往來,她受不了,就吃了一瓶安眠藥,幸虧被她丈夫發現了……”
一個女孩如果為了愛情連生命都可以放棄的話,誰又能指責她的這份情感呢?誰又有資格指責這份情感呢?在這個愛情日漸稀少性日漸泛濫的時代,如此熾烈的愛,實屬罕見。一個男人決然地放棄一份出軌的感情,應該說是理智之舉,可是看看他的動機,不免讓天下男人氣短。僅僅為了一頂小小的烏紗帽,就可以不計後果地采取行動,這樣的男人值得你去愛嗎?值得你去自殺嗎?
“她丈夫知道不知道她和那個男人的關係?”我問。
“以前不知道。這件事之後才知道。”
“後來——”我真正想知道的是這件事之後,當事人如何去處理,如何去麵對。
“她的老公公是某局局長,很有影響,要把那個男人開了,她丈夫不同意,那個男人這才保住工作。”
“我很佩服她丈夫的胸懷,人孰能無過,愛一個人就要能夠包容她的過錯……”她丈夫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愛她,他把愛看得最重要,高於一切。我想是這樣的。
“她丈夫表現得很好,完全原諒了她。”
“她需要一個寬鬆的環境,來慢慢治愈心靈的創傷。”
“我這次把她叫上,就是想讓她出來走走,散散心。”
“這對她會有好處的。”
5.思考
上床時已經一點多了,可我怎麼也睡不著,頭腦中全是阿婭的影子。回想剛才我和少鴻的談論,我們對整個事件沒有絲毫的褒貶,有的隻是同情和理解,談論的語氣也是莊重的,盡管如此,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為此我感到心裏不安。
談論別人的命運是容易的。
是的,我們輕易地談論了別人的命運,將一個生死攸關的事件縮減為幾句話,我們雖然觸及的全是事實,可是不能不承認,我們的談論包含著如下的潛台詞,即:阿婭是幸運的,她被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丈夫沒有和她離婚,沒有打罵她,也沒有侮辱她,她又可以享受平靜的生活了。”可事實真的如此嗎?我們知道她吞下安眠藥時的所思所想嗎?我們體驗過她心頭曾經籠罩的絕望嗎?我們知道她心裏的創傷到底有多深嗎?我們了解她心中駐留的痛苦嗎?我們知道她如今的真實處境嗎?
再說說她丈夫,他在我們的談論中形象是高大的,但同時也是模糊的,我們知道他內心的複雜情感嗎?他猶豫或彷徨過嗎?他日常生活中是如何對待妻子的?之後,他又是如何對待妻子的?
至於那個男人,他身上必定會有一種讓阿婭著迷的魅力嗎?他作出退縮決定的時候難道全是為了一頂烏紗帽嗎?是否還會有別的因素在起作用,譬如道德、良心、輿論、家庭內部壓力等等?
阿婭那首詩是何時寫的?自殺未遂之前還是自殺未遂之後?她為什麼要拿去發表?她想傳遞一種什麼樣的信息?傳遞給誰?或者,她想表明什麼?
……
一大堆問題在我頭腦裏盤旋,這些問題讓我感到我們的談論是多麼蒼白,即使上述問題都有一個答案,我們也不能說我們觸及了真實。若不置身事中,若不親身體驗,也就是說不作為當事人,是不可能觸及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