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誰在談論你的命運
1.石板街
子夜時分,我們從茶樓出來,走在鳳凰城古老的石板街上。街兩旁所有商鋪都已打烊,街上也少有行人,靜得讓人感到不真實。不知是沒裝路燈還是路燈已經熄了,街上夜色暗淡,偶爾從亮燈的窗子裏透出一些光,照出對麵店鋪的輪廓和招牌,還有一小段泛著青光的石板路。石板都濕漉漉的,可能是臨近河道的緣故吧。這是一條沿江的街,臨河的店鋪靠江的一邊有一部分是懸空的,底下用幾根圓木支著,人稱吊腳樓。剛才我們就是在吊腳樓上喝的茶。轉過街角的時候,我看到石壁上有一個很小很小的神龕,比鳥籠子稍大一點,供奉著兩尊站立的神像,神像是石頭鑿的,老頭老太太,質樸可愛,憨態可掬。神像前麵有一截小小的蠟頭,火苗像一顆小小的心髒在跳動。蠟燭前還有一個小小的香爐,裏邊插兩三炷細細的香,燃了一多半,嫋嫋的青煙飄上去,飄到並不黑暗的夜色中,香氣則在窄窄的街道上氤氳。蠟燭和香都是旁邊的店家點燃的吧,我想,他們也許是求保佑,也許是習俗使然,也許是怕神像在冬夜裏冷清。
這時節是旅遊淡季,剛才在茶樓上就隻有我們一撥人喝茶,現在街上也隻有我們幾個走著,腳步聲橐橐的。在茶樓裏我們聊得很熱鬧,以至於忘了時間,茶樓要打烊,我們看看表,發現已經十二點了。街上這麼靜,我們哪好意思喧嘩,於是閉了嘴靜靜地走路。我們住的客棧(這兒農家開的小旅社大都叫客棧,顯得有古風)也在這條街上,並不遠,於是我們不緊不慢地走著,享受著這條老街夜晚的寧靜。
一彎月牙兒掛在天上,一點兒也不起眼,如果不抬頭,絕對意識不到它的存在。月牙兒是淡黃色的,像雞雛一樣周身帶著茸毛,仿佛並不發光,隻是木然地在天上待著。也許它的光芒被彌漫在天地間的水霧完全吸收了,所以水霧才能被我25們看到,所以夜晚才顯得不那麼黑。空氣中有極為柔和的光,雖然看不見,但是存在著,它讓建築和樹木生出朦朧的陰影,卻又取消層次和遠近的距離感,還讓人產生一些悠悠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以及淡淡的憂傷。
“我們”在此指的是我、少鴻、郭風和阿婭,我來自北京,少鴻和阿婭來自常德,郭風來自常德下邊的一個縣。我們之所以能聚到一起,全是少鴻的功勞。少鴻是常德市文聯主席,他發起並組織了此次湘西采風活動,參加人員共二十九人,加上導遊王小姐,剛好湊成整數三十,團隊的名稱叫“湘西采風團”。我們於昨天夜裏十一點到達吉首,今天匆匆忙忙遊覽了奇梁洞、南方長城、黃絲橋古城、沈從文故居、熊希齡故居等地,傍晚還勉強在沱江上蕩了一會兒舟。晚飯後,是自由活動時間,我和少鴻逛了一會兒街,發現臨江的茶樓很有情調,就踅了進去。郭風和阿婭剛好逛到這兒,見我們進去,便也跟了進去。我們選擇靠窗的桌子坐下,要了幾個小菜一壺米酒,一邊欣賞沱江夜景,一邊海闊天空地聊天,一直聊到茶樓打烊,老板嚷嚷著要關門,這才出來。
我們沿著彎彎的石板街沉默地走著,此時雖是冬季——具體日期是十二月十六日——夜晚卻一點兒也不冷,反而給人以涼爽的感覺,如同秋夜。這是五十年來罕見的暖冬,電視上說從平均氣溫來看,現在的氣候隻相當於往年的十一月中下旬。這樣的氣候,這樣的夜晚,這樣的街道,這樣的幾個人,悠然地走著,很舒服。
突然,阿婭打破了沉默,她說她前幾天在《常德日報》上發表了一首詩,有很多人給她打電話……
聽到這裏,我本能地懷疑她的真誠,在常德人們會如此關注詩歌嗎?不要說發表一首詩,就是出版一本書又有多少人關注呢。少鴻出過多部書,我也出過兩三本,我們還能不清楚嗎?至於郭風,據說也發表了不少東西,他會輕易相信阿婭的話嗎?且聽阿婭說下去——“他們都向我打聽這首詩是寫給誰的。”
噢——,明白了,一首愛情詩,人們好奇,想知道那個被詩人愛著的神秘男人是誰。我說:
“無論是寫給誰,都不能告訴他們,這是你的隱私。”
她說:其實是一個虛擬的對象,並不是寫給一個具體的人。”
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詩歌裏邊都包含著秘密,特別是愛情詩,這沒有什麼好回避的。許多大詩人的愛情名篇都是寫給一個具體對象的,有的我們知道寫給誰,有的我們不知道寫給誰,不知道的,並不等於他在空泛地抒情,隻是他把那作為一個秘密藏起來了。
很難想象,一個詩人麵對一個抽象的對象去抒情,沒有燃燒,沒有焦灼,沒有思念,沒有等待……
能寫出愛情詩嗎?”
少鴻和郭風都讚成我的觀點,他們還舉出但丁、波德萊爾、葉芝等詩人的例子來佐證我的觀點。
我想阿婭肯定會反駁的,畢竟例子隻是例子,並不是構成命題成立的充分條件,更不是真理,何況她說過她是寫給一個虛擬的對象的。但是,她沒有。她一言不發。
她反駁的話,我們會爭幾句,然後不了了之。可是,她不反駁。
我的話是不是傷害到她了?或者,她考慮到我是遠方的客人,不好意思反駁我?這樣一想,我心中忐忑,覺得剛才的話說得有些過。
又沉默地走路。
此時的夜晚比剛才更安靜了。
2.茶樓上
在茶樓上,我們四人圍著一張方桌而坐,少鴻在左,郭風在右,阿婭坐在我的對麵。她很少說話。她聽我們三個人聊天,偶爾微微一笑,是含蓄的、會心的、讚許的。我們聊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輕鬆愉快的氛圍。
茶樓是木頭搭建的,其實街兩旁的建築皆是木質的,透著樹脂的氣息。臨江的一麵是一排通透的窗,視野很開闊。江對麵的吊腳樓上稀稀落落地亮著幾盞紅燈籠,看得出來,大多數客棧沒有客人入住。江水黑幽幽的,絲綢一般光滑,紅燈籠映在上邊,顯得悠遠朦朧,如夢如幻。江邊的寶塔輪廓線上裝飾了許許多多小彩燈,裏邊安裝了電燈,看上去裏外通明,晶瑩剔透。水中的倒影也非常美麗。
後來,回到北京,我在朋友發來的電子郵件中,看到一張沱江夜景的照片。他是在江對麵拍的,拍的是江水和我們這邊的客棧。這邊的紅燈籠明顯多於對麵的。照片中突出的是一排吊腳樓,雖是夜晚,輪廓還看得比較清楚,一盞盞紅燈籠發出暖暖的光,其中應該就有我們所在茶樓的紅燈籠吧。照片像素很高,如果是白天,說不定還能看到我們幾個的身影呢。幽暗的地帶是江水,有零星的燈光映在上麵,照出江水黑的皮膚。但給我印象最深的並不是這些可見的影像,而是彌漫在空氣中的看不見的氣息,照片捕捉到了這種氣息,它氤氳在建築之間和大片的空白處。這種氣息和我那天的感受是一致的,它喚醒我的記憶。說不定若幹年後,我會寫出幾行這樣的詩:
曾經,我到過傳說中的邊城鳳凰,那兒的吊腳樓、石板街,以及美麗的沱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如今這些全都變得非常模糊隻有一位少女的容顏越來越清晰……
現在,我隻能這樣寫道:不久前,在邊城臨江的茶樓上,我和幾位朋友談論時事、文學、風土人情,過後,談論的內容全都忘了,隻有一雙少女的眸子越來越明亮……
那天,我確實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眸子,也記住了這雙明亮的眸子。隻是偶爾的一瞥,目光碰到一起,竟迸濺出火花。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不屬於愛情,也不屬於別的,說不清屬於什麼。隻有彼此探究的目光才會碰出火花吧。我應少鴻之邀參加這次采風活動,和他們相處了幾天,與其中幾個人已經混得很熟,可是對她卻幾乎一無所知。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不知道她是哪個單位的,不知道她是否結婚,不知道她的寫作狀況。隻是喝茶的時候,我才對她有一些最粗略的了解,也就是說,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寫詩,僅此而已。她不漂亮,也不活潑,所以此前沒引起我的注意。我是從她偶爾一瞥的目光中認識她的。
她的目光帶著憂鬱,即使笑的時候也是如此。
她的目光是美的,她的目光裏有光芒,盡管十分內斂,這光芒仍然照亮了她,使她通身放射出美的光華。
美就是這樣誕生的。
3.話題
我們在潮濕的石板路上無聲地走著,像四個移動的影子。後來,我又在石壁上看到一個神龕,這個神龕裏邊隻供著一尊小小的神,也有香火。可是再往後,就沒再看到神龕了。
石板街很長,但回客棧的路並不很長。客棧大約在石板街的中部。我以為我們會無言無語地一直走回客棧,結果又是阿婭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像這個晚上的風一樣輕,也像這個晚上的霧靄一樣沉靜。她說:
“我去年來過鳳凰,那時走在這條石板街上感到很溫暖;這次,在船上,我看著水底飄浮的水草,感到非常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