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免渡河(2)(3 / 3)

媽呀——……

他大叫一聲,顯然又一剪子下去了。

放過他吧,父親勸三叔,教訓他一頓也就算了。

我要讓他看看是他厲害,還是我的剪子厲害,看他還敢不敢再來找茬兒。三叔不願意輕易放過他。

二叔攔住三叔:冤家宜解不宜結,算了吧。

胡喜瑞磕頭如搗蒜,一會兒喊爹,一會兒喊爺,一會兒又喊祖宗,後來又喊奶奶……

原來是二嬸也過去了,他抱住二嬸的腿,大叫:奶奶,我的親奶奶,救救我呀……

二嬸勸三叔: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放了他吧。

父親說:已經教訓了,不要把事情弄大了……

胡喜瑞哭著求我三叔:李大兄弟,不,李爺爺,放了我吧,我以後認你為親爹,再也不會太歲頭上動土了。

父親說:好吧,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天都喝了酒,不冷靜,互相諒解了吧,咱們還是好鄰居。

胡把頭磕得咚咚響,說:是好鄰居好鄰居,咱們還是好兄弟。

父親說:老三,你放他走吧,聽哥的話,咱們不要惹事。

三叔顯然聽父親的,他說:好吧,滾!下次再犯到我手上就沒這麼便宜了。

胡喜瑞如得了大赦一般,連滾帶爬地出了院子……

我很奇怪,胡喜瑞為什麼不鑽進瓶子裏,哪兒來回哪兒呢?

為件事很快傳揚出去,鄰居們都說李家兄弟好漢,能文能武。來家裏借錢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出現得最頻繁的身影是張美麗。

有一次,她來到我家,看見父親正在院子裏劈柴,就清了清嗓子說:李大哥,真勤快啊。

父親依舊低著頭,應了一聲說:來了。

是啊,你怎麼連頭都不抬一下。

父親放下斧子,站直了身子,看見張美麗穿了件水紅的外罩,一雙眼睛亮亮地盯著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現在不是抬頭了嗎?哈哈!

你啊,從來沒正眼看過別人!

不是吧,我太忙了。說完,就回屋子裏,舀了碗涼水,咕咕喝了兩口,又遞給張美麗說,對不起,我忘了先請你喝一口了。

張美麗撇著嘴:哼哼,誰要喝你的口水啊。

父親愣了一下:對不起,要不我再舀一碗?

不渴不渴,我逗你呢。張美麗扭著身子,挨近父親的臉,說,我啊,就是想你幫忙借點錢給我。

怎麼又缺錢了?上次不是剛借給你二十嗎?

唉,別提了。我家那沒用的整天就知道喝酒,孩子在街上亂跑不小心被玻璃紮壞了腳,醫生延誤了治療就要成破傷風了。說完,用她那好看的眼睛,幽幽地看著父親,說,大哥你不會白幫我的。

我可沒圖什麼,不過是看你家太困難了。

是啊,我咋沒嫁個你這樣的呢,張美麗說著,把臉湊近父親的臉,在父親的胡子上麵親了一下,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胡子。

父親像被蠍子蜇了一下,後退了兩步,說:別這樣,孩子在屋子裏看著呢。

張美麗說:她在哪兒呢?就扭頭看了看周圍,果然看見我就躲在那個窗戶下麵,玻璃窗開了一扇,我正露著兩隻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們呢。她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父親說:你別笑了。

她說:我就想笑。你快借給我,我才走。

父親說:你等等。就從口袋裏摸出二十元說給她。她得意地又親了一下父親的臉,好像故意給我看的,說聲謝謝,就一扭一扭地走出了我家院子。

看見父親給她那麼多錢,我衝出來大聲質問父親:為什麼借給她那麼多?

父親說:她孩子受傷了,家裏太困難。

我賭氣地說:就你大方。

父親說:你小孩子偷聽大人談話不像話。

我說:就偷聽,誰叫你借給她錢。

父親哈哈地笑著不理我,又繼續劈柴了。

我和妹妹不想要個後媽。我們學會了一首《後娘歌》,總是裝作無意地唱這首歌給父親聽:

小白菜呀地裏黃呀,三歲兩歲沒了娘呀,夜夜哭著找親娘呀,爹爹歎息淚兩行呀。過了兩年後娘來了,又生一個小弟弟呀,弟弟吃饃我喝湯呀,端起飯碗淚汪汪呀……

我們唱得淒淒慘慘,足以使聽者落淚。也許是這首歌起作用了吧,父親終究沒讓張美麗這個狐狸精當我們的後娘。

13

免渡河在北緯48度線上,有寒冷又漫長的冬季。胡天八月即飛雪,說的就是這一類地區吧。其他三個季節加起來才勉強可以和冬季抗衡。這兒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無邊無際的皚皚白雪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但我感受到的最可怕的寒冷卻是在秋天。那是個雨天。

雨來得很急。突然之間,天就黑了,黑雲像鍋一樣把免渡河扣在下麵,刹那間,白晝變成了黑夜。緊接著,天被戳了個窟窿,雨水傾盆而下。天上的神肯定發怒了,咆哮著,用閃電的鞭子抽打著大地,大地在顫抖。空氣也不安地顫抖著……

放學的時候,正在下雨,幾乎所有的家長都帶著雨具來學校接孩子。即使那些住得很近的學生也有家長來接。我滿以為父親早就在等著我了,可是沒有。不但沒有提前在這兒等我,而且我站在教室門口等了很長時間還不見他的影子。同學們都走完了,剩下我孤零零地在教室裏。我又餓又冷,越等就越生父親的氣,他為什麼不來接我?他為什麼不來接我?

後來天色亮了一些,雨也小了許多,我就冒雨往家跑。我要從道南跑到道北,這段路並不近。而且還要過鐵道。雨雖然小了,但雨滴並不小,每個雨滴都圓滾滾的,而且非常黏稠,是我見過的最為黏稠的雨,像透明薄膜包著的一包冰水,砸到身上又疼又冷。一會兒工夫,我的衣服就濕了,牙齒格格地打架。路上沒有人,隻有我一個人跑一陣兒走一陣兒。我哭了。我是那麼孤獨無助,那麼委屈。我之所以在雨中走,還有一個想法,就是讓父親看到心疼……

到家後,我感到自己快要凍死了。更可怕的是,父親不在家。隻有妹妹一個人蜷縮在炕角,睜著驚恐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門口。我本來一進門就要大哭一場的,可是我哭不出來了。我想問她爸爸呢?可是嘴哆嗦得不聽使喚,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我快凍僵了,費了很大勁才將濕衣服脫下來。妹妹也不知道來幫我。我鑽進被窩暖了好半天,才感到手腳活泛一些,嘴也能動彈了。

爸呢?

妹妹瞪著眼不說話,好像被嚇傻了一般。我感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不祥的味道。

爸呢?我又問道。

妹妹突然哭了起來。

我對妹妹的哭聲很反感,她的哭聲讓我感到世界很陌生。我們好像不是在自己家裏,而是被扔在一個荒野中一個破窯洞裏。門外的雨是陌生的,從來沒見過這麼黏稠的雨。天空也是陌生的,陌生的黑暗過後,又是陌生的蒼白。空氣也是陌生的,像濕布一樣粘在皮膚上。寒冷是陌生的,不是冬天,卻勝似冬天。寂靜是陌生的,除了雨的滴答聲,竟然沒有一絲其他聲音……

哭哭,就知道哭!我說。

妹妹還是哭。

我這個當姐姐的,對妹妹總是缺乏耐心,許多時候免不了讓妹妹受委屈。

我不理會妹妹,由著她哭。

黑夜來了。這次天是真的黑了,而不是因為雲彩的遮擋。雨停了,樹葉還在滴水,滴答,滴答……

我和妹妹都很害怕,但我沒表現出來。我到院裏看看,二嬸家亮著燈,就過去了。二叔和二嬸不在。三嬸在二嬸家,照看二嬸的兩個孩子歡歡和樂樂,還有自己的兩個孩子夢夢和飛飛。她看到我,吃了一驚:團團——我爸爸去哪兒了?

我站在門外,質問三嬸,好像大人們不在都是她的過錯似的。三嬸沒計較我的態度,脾氣好得像換了個人。

圓圓呢?一會兒過來吃飯,我給你們做。

我爸爸呢?

去牙克石了,你二叔出事了,他們都去牙克石了。

原來,二叔在回家的路上被胡喜瑞紮了幾刀,流了很多血,二叔都變成了血人。這是下雨前的事。下雨的時候,二叔躺在血泊裏,被雨澆著,他爬了幾步爬不動了……

父親和三叔得到消息,趕到現場,胡喜瑞已經不見了。二叔傷得很重,奄奄一息。父親和三叔攔車將二叔送到最近的大城市牙克石的醫院搶救。二嬸也去了……

這天夜裏,隻有我和妹妹在家裏。第一次屋裏隻有我們兩個人。那次父親去烏奴爾沒回來,還有表姐陪著我們,這次沒有人陪我們了。三嬸在二嬸家陪著歡歡和樂樂。夢夢和飛飛也在那兒。晚飯我們是在那兒吃的,飯後,三嬸讓我們也待那兒,我要回來,妹妹就跟著我回來了。

很快我就後悔了。我們應該和三嬸待在一起的。

我和妹妹害怕黑暗,不敢熄燈。我更害怕門口會出現一個瓶子,從瓶子裏冒出一股黑煙,黑煙在空中變成一個魔鬼,然後……

我不敢往下想,就靠和妹妹說話來打發恐懼。

圓圓,你說爸爸對你好,還是對我好?

對你好,他老向著你。

咋向著我了?

反正就是向著你唄。

我說爸爸對你好,他上街總是背著你,給你買好吃的,讓我在家裏吃……

他也給你帶好吃的了,哪次沒有?

……

我們爭執爭執就困了,睡著了。但恐懼並沒遠離,它又潛入了我的夢中——半明半暗的光線,紛亂的人影,大雨、泥濘、寒冷和血,驚恐的叫聲,奔跑的腳濺起泥水,刀子閃著寒光,倒下的人扭曲著身體,雷聲隆隆,閃電瞬間撕裂天空插向大地……

倒下的人掙紮著站起來,想恢複倒下前的姿勢……

他是二叔,渾身是血,大雨也衝不幹淨……

快送醫院,快送醫院——人們叫著,七手八腳……

突然一股黑煙從地下冒出來,變成了一個鐵塔一般的魔鬼,他抓起二叔吞下肚去,然後他又抓住了父親,也要吃父親……

父親說,你看,我還有兩個女兒,我死了她們怎麼辦……

在父親手指的方向,魔鬼看到我和妹妹站在那兒瑟瑟發抖。哈哈——魔鬼打量著父親和我們倆,他在猶豫,吃你,還是吃她們倆?最後他把選擇權交給父親:你來決定!父親說:吃了我她們倆還能活,吃了她們倆我就活不成了,還是吃我吧……

我們撲上去,不讓魔鬼吃掉父親,可是魔鬼哪裏肯聽……

爸爸,爸爸……

我哭著醒來時,還是沉沉黑夜。妹妹被我的哭聲驚醒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哭起來。我們抱在一起,一直哭到天亮。

我們盼著父親回來,可是一整天院裏都沒一點兒動靜。偶爾三嬸來看看我們,給我們送點吃的。其他時候則是可怕的死寂。

除了等待,我們什麼也幹不了。多麼漫長的一天啊,心就像是被放進油鍋裏煎著那般痛苦,這麵煎熟了,再翻過來煎另一麵。

又到了黃昏。我趴在窗台上看著外麵的天色漸漸變暗,心裏充滿了憂傷。自從父親去烏奴爾沒回來那次,我就開始恐懼黃昏。每到黃昏,心中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害怕父親回不來,害怕父親死到外邊,害怕成為孤兒。幾十年之後,我現在依然如此,每每一到黃昏,情緒就低落,心中湧起憂傷的潮水……

到了夜裏,更是寂靜,空氣潮濕冰冷,如同死人的皮膚……

我和妹妹都無法入睡,瞪著眼睛看著屋頂。有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傳來,接著,大地的振動我也感覺到了,然後是空氣被攪動,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院門打開……

突然,院子裏腳步雜遝:他們回來了!

我和妹妹衝出去,看到人們正將一個擔架抬下來。毫無疑問上麵躺著的是二叔,一個白色床單將二叔整個身體都遮住了,連頭也遮住了。抬擔架的大都是老鄉,還有張全有叔叔。父親和三叔護著擔架,進了二嬸家。二嬸哭得已經沒聲了,人也軟了,兩個人扶著她下車,將她架回家。我們跟在後麵,也到門口去看。擔架放在屋子正中的地上。二嬸癱坐在地上,伏在擔架上無聲地哭著。歡歡和樂樂也哭起來。三叔讓三嬸領上四個孩子到他家裏。小孩子不應該待在這種場合。父親看到我和妹妹,也讓我們回家。

我和妹妹回到家,就扒著門縫朝外看。一會兒就看到三叔領著一群人提刀的提刀,拿棒的拿棒,氣勢洶洶地出了大門。父親回來拿上手電筒,也跟了上去。他們去找胡喜瑞報仇,要血債血償……

過了一會兒,一群人又回來了,原來胡喜瑞已經將一院房子很便宜地賣給了別人。胡喜瑞不知去向。從此後,再也沒人看到過胡喜瑞。我想他大概被弄進了瓶子裏,扔到大海中了。

我就知道……

他咋敢待在屋裏?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廟他已經不要了。

人們七嘴八舌地發表著意見……

二叔躺在冰冷的地上,永遠離開了我們,他再也不能給我們做小推車了,再也不能給我們做燈籠了,再也不能和我們一起玩老鷹捉小雞了……

二叔的死對我們家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我的童年時光也在這一天戛然結束了。

14

二叔死了之後,父親不再那麼拚命賺錢了,他明顯地變得消沉了。他愛上了喝酒,把做生意賺的錢大部分都給了小酒館。他酒量大,一般不會喝醉。他說他是海量,全免渡河的酒集中起來也難以把他灌醉。他不喝酒時喜歡沉默,喝了酒就會誇誇其談,古往今來天南地北地海聊,世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天下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

他為自己贏得了“大炮”的美名。

誰也不知道他內心裏是怎麼想的。他就這樣一天天地打發著日子,不理會張美麗,也拒絕別人提親。對我和妹妹非常溺愛,誰敢彈我們一指頭,他就和人家不得了。父親是我和妹妹的天。

幾年一晃而過。

一天放學的路上,張美麗拉住我,說:你爹喝醉了,你快去看看。

不要你管。我說。

我不相信父親會喝醉,他說過全免渡河的酒他都喝了也喝不醉。張美麗名聲不好,我不想讓她和父親有任何瓜葛。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張美麗說。

老遠都能聽到酒館裏的喧鬧聲,整個大街的人都在談論我父親,都在往酒館裏去,我覺得蹊蹺,也往酒館跑去。

酒館裏一派狂歡的景象,人們吆喝著,跺著腳,拍著桌子,頻頻舉杯……

不斷有新的人加入進來。父親在酒館中央,滿臉放光,頭發像振翅欲飛的鳥一樣想往天上去。他的外衣敞開著,看上去像個偉人,要不就像個瘋子。他高聲道:都放開吃放開喝,今天我請客——免渡河曆史上第一次有人如此大請客,小酒館快被擠爆了。警察看大街上的人都往小酒館裏跑,還以為出了什麼治安事件,過來看了看,弄清楚怎麼回事後,就離開了。臨走時,對父親說:老李,你是不是瘋了?

瘋了瘋了——,父親說,也喝兩杯吧?

警察說:你就作吧。

警察走了之後,又是一陣更為瘋狂的喧囂。

父親看到我站在門口,他過來衝著我說:爸爸今天要把免渡河的酒全喝光。

爸——我沒醉,你回去吧,看到你三叔,讓他也來喝酒。

爸——,我更大聲了。

好了,你不要管我,他衝著大夥,今天都要一醉方休,誰不喝趴下,不準出去。

我一跺腳,扭頭回家了。

在院裏碰到三叔,我央求他去把父親弄回來,他爽快地答應了。

可是,三叔一去杳如黃鶴。後來,我讓妹妹去看看,她回來說三叔也在那兒喝酒哩。她也叫不回父親。

到了半夜,父親才回來。他是被三叔背回來的。這次他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輕。睡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

我埋怨三叔,他隻說了一句話,我就理解了父親,就不再埋怨了。他說:

你爸平反了——那次喝酒差不多花去了父親的全部積蓄,他將在免渡河掙的錢又還給了免渡河。

離開免渡河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像一株植物被連根拔起,要移栽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哭了。到火車站為我們送行的有二嬸和她的兩個孩子,三叔一家,張全有叔叔一家,還有許多老鄉,差不多站滿了半個月台。父親心中充滿喜悅,他又可以揚眉吐氣了。但離別的時刻,他也熱淚盈眶。他與張全有叔叔擁抱告別,與弟弟擁抱告別,拍拍這個的肩膀,握握那個的手……

從口袋裏掏出許多糖果分發給小孩子們……

火車緩緩駛離免渡河,免渡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父親、我和妹妹三個人都不說話,都是眼睛紅紅地看著窗外的風景,大山、森林、草地、小鎮、村莊、河流……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美麗,大地像毯子一樣,上麵開滿鮮花……

免渡河啊,免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