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免渡河(1)(3 / 3)

扯遠了。且說我看到鞭炮和煙花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父親會變魔術,他是不是把雞蛋變成了鞭炮和煙花?我沒想太多,因為我在煙花堆中看到了一個很好看的東西:輪船”。它在煙花中個兒最大,最漂亮,是煙花中的王。我問:爸,這是什麼?”

“煙花。”

“好不好看?”

“應該很好看吧,”父親說他也沒見過。

我鬧著要放這個煙花,父親說太貴了,不給我放。我的任性勁又上來了,撅著嘴,不理他,晚上也不吃飯。父親對我驕縱慣了,拿我沒辦法,隻好答應下來。但是,他說:不是現在,等放的時候,一定要你親自放。”

快過年了,鞭炮和煙花賣得很好。晚上,父親和三叔將錢倒到炕上,興奮地數票子,並分類放好。他們臉上的喜悅是難以描述的,如同池塘中的水波一樣一層層地擴散開來,擴散到屋子裏的每個角落。我一直惦記著那個“輪船”,不讓父親帶到集市上去賣。我守護著它,就像守護著一個寶貝。

一天傍晚,一個大男孩跑到家裏來買煙花。他,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說話氣派,口氣很大。父親問他要啥樣的,他說要最好的,父親說:“你等等。”父親的語氣神神秘秘的,我就知道他要幹什麼。我趕快跟著父親進了屋,他果然在打我“輪船”的主意。我抱住“輪船”不放。“這是我的,”我說。父親說:我隻是讓他看看,見識見識。”我說:你說話算數?”父親說:說話算數!”這樣,我才把“輪船”交出去。

大男孩看到“輪船”,眼睛一亮:多少錢?”

“十塊。”父親報了個天價,要知道那時候一般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才十八塊錢。

“我要了!”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大男孩就掏了錢,完成了與父親的交易。我對父親不守信用非常生氣,撅著嘴,拿眼瞪著父親。接下來的事情仿佛是父親導演的一般。那個大男孩問父親怎麼放,父親說要放到水盆裏。

“你們家有水盆嗎?”

“有!”

父親進屋端出一盆水。

大男孩將“輪船”放到水盆裏,正要燃放,我突然大叫一聲:等一等!”

他們都不知道我要幹什麼,愣在那兒。我飛快地跑到鄰居家,拉住小鳳:快,到我家看煙花。”小鳳是我新交的朋友,下午我們還在一起蕩秋千。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我拽到了我們家。大男孩不解地看著父親,父親說可以放了。他拿盒火柴,並沒有交給大男孩,而是說:“讓小妹妹點火吧?”

大男孩說:我要點。”

那讓小妹妹劃火柴吧。

大男孩同意了。

於是,父親將火柴交到我手中。我很緊張,顫抖著手劃火柴,劃一下,沒劃著,又劃一下,還是沒劃著。我感到他們比我還緊張,都凝神屏息地看著我。第三下總22算劃著了,一股硫黃味直刺鼻孔,很好聞。我將燃著的火柴交給大男孩,就像奧運火炬傳遞一樣隆重。大男孩接過燃燒的火柴,小心翼翼地點燃“輪船”的藥撚兒。“輪船”上突然萬炮齊發般地向空中噴吐著五彩繽紛的煙火,將傍晚的小院照得如同白晝。“輪船”在水盆裏轉著圈,耀武揚威,仿佛一艘兵艦在太平洋上炫耀武力。五顏六色高高低低的煙火噴吐了很長時間,我們幾個小孩——我、妹妹、小鳳,還有趕過來觀看的其他小孩——拍著手,跳著叫著,說好看,真好看。父親很自得地笑著,他既滿足了女兒的心願,又掙了錢,這兩件他竟然都做到了。

5

過年了。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紅燈籠,一盞盞紅燈籠高高地掛在免渡河上空,就好像小鎮穿上了一件亮閃閃豔麗無比的外套,一下子烏雞變鳳凰,醜小鴨變白天鵝,那麼美麗、驕傲和喜慶。紅燈籠給人們的臉上塗上胭脂紅,所有人都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小孩子們更是歡天喜地。我們家的燈籠是二叔做的。二叔就有這樣一種本事,凡是見過的東西沒有他做不出來的。如今,透過遙遠的時間和空間,我仍能看到二叔如何作出燈籠,父親和叔叔們如何在門前豎起木杆,如何將燈籠掛上去,燈籠又是如何的美麗……

免渡河的第一個春節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夢,一切都是夢中的景象,帶著玫瑰般的色彩,空氣中彌漫著令人陶醉的味道。父親給我和妹妹買了新衣服,其他小孩都要等到大年初一才穿新衣服,我們則早早穿上,站到大門外向人們炫耀,聽人們誇獎我們。過往行人好像看透了我們心思似的,說了許多好聽的話,我們聽了很受用。凍得受不了時,我們回家暖和一下,就又出來站到門外。那時人們誇得最多的是說我們像洋娃娃,而我們也確實很漂亮。有一次父親帶我和妹妹坐火車到一個地方,出了站,又被叫回去,父親說:我們買票了呀。”原來人家不是查票,而是要再看我和妹妹一眼,檢票員看著我和妹妹,說:看這姐妹倆長的……

嘖嘖嘖……”可見我和妹妹小時候長得的確漂亮。

這個春節大家都很開心,每個人都對明天充滿信心,好像明天一打開門,共產主義就在門外等著似的。不過,說實話,隨後的日子我們過得確實不錯。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人們普遍吃不飽肚子,而我們卻能吃上麵包,吃上餃子,吃上肉包子……

春天,父親將屋後那片荒地變成了菜園。種上南瓜、黃瓜、茄子、菠菜……

還有辣椒。菜園再往後,就是山坡了。不經意間,山坡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色彩,這色彩像顏料滴入水中一樣漸漸擴散開來,把整個山坡染得絢爛無比。山坡上成為我們小孩子的天堂,我和幾個小朋友常在那兒玩耍,捉蝴蝶,捉蜻蜓,打啊鬧啊,瘋得一塌糊塗。而菜地則是我獨處的地方,我時常一個人鑽進菜地裏觀察蔬菜生長。菜地有籬笆,防豬狗雞鴨進入,也把妹妹阻擋在了外邊。這是我的天地,為我所獨有。菜園裏種下的唯一的黃瓜,在我的注視下,發芽,長藤,開花,結出一個小手指般大小的小黃瓜……

如果你也天天去看望過一棵蔬菜,像朋友一樣和它說話,甚至把你心中的秘密都說給它聽,你就能理解我和那棵黃瓜的感情了。這棵黃瓜,我看著它一天天長大,頂花帶刺,嫩綠可愛,早晨,上麵有晶瑩欲滴的露水,晚上,它也睡覺……

突然有一天,黃瓜開口說話了。她也是個小姑娘,也和我一樣孤獨。我們有說不完的話題……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孤獨,可能是和沒有媽媽有關吧。

說到媽媽,我不得不承認,我經常想念她。但如果別人問起來:團團,你媽媽呢?”我會對他說:她死了。”可是,妹妹這樣問時,我沒有這樣回答。

有一天,妹妹問:姐,媽媽在哪兒?”

我領她爬上山坡,指著天邊的一片雲彩,對她說媽媽在雲的後麵。

“那是天邊吧?”妹妹問。

“天邊外。”我說。

妹妹突然傷心地哭起來。

“哭啥哭!”我訓她。

我怪她不夠堅強,就扔下她獨自下山了。妹妹一邊哭,一邊跟著我,與我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怕我再訓她。我的心是潮濕的,眼睛也是潮濕的,我不敢麵對她,哪還有勇氣再訓她。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回家。

這些事我都給小黃瓜說了,我想她能夠理解的。那天小黃瓜變成一個小綠人跑到我夢裏,說她要給我當媽媽。我說,我才不要你當媽媽哩,你那麼小。

她說,你不讓我當媽媽我就走。說罷,她就真的走了。

醒來後,我跑到菜園裏:我的黃瓜不見了。小綠人,小綠人,我哭著讓她回來,可是她一去不返了。從此後我再也沒見到過她。我的小綠人一定是被狼叼走了。菜地裏冬天會有狼,我曾發現籬笆上掛有狼毛,菜地裏還有狼糞,我沒想到春天也會有狼。盡管我沒見到狼的影子,但我認定是狼將我的小綠人叼走了。我大病了一場,整天說胡話,但我一點兒都記不起來我都說了些什麼。病愈後,爸爸和妹妹都問小綠人是誰,因為我病中老是在喊小綠人小綠人的。我決定保守這個秘密,不告訴他們小綠人是誰。後來,又有黃瓜長出來,可是都不是我的小綠人,因為它們不會聽我說話,也不會跑到我夢裏去。

6

在免渡河的第一個夏天,家裏迎來了兩件大事。其一,是父親帶領兩個叔叔脫坯備料,蓋起了兩座新房。其二,是兩個叔叔回到老家,各自領回了一個媳婦。這後一件事倒值得說一說。本來,我們家成分不好,加上我父親是右派反革命,兩個叔叔在老家很難成親。這次兩個叔叔回去怎麼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終身大事呢?原來,兩個嬸嬸是被他們“騙”來的。他們回去前,父親給他們各買了一塊手表,那時候手表是稀罕物,是身份的象征。二叔和三叔又各買了一支鋼筆別在口袋上,二叔本來就斯文,現在就更斯文了,三叔雖然長得像武鬆,別上鋼筆,竟然也蠻像那麼回事。他們在老家對女方說,他們在這邊有工作,天天上班。其實他們連戶口都沒有,我們也沒有。他們所謂的工作就是和父親一起販賣東西:從違禁的鞭炮到農藥、糧票、布票等等。二嬸是個老實人,很快就信了。三嬸很精明,但也被三叔忽悠了。到這兒之後,她們才知上當,但生米已做成熟飯,反悔已來不及。再說了,這兒的生活比老家好多了,就是讓她們回去,她們也不會回去了。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吃飯,後來就分開了。分開之後,三嬸經常來拿我們家的木柴和煤。木柴是父親進山拉回來的,煤是父親夜裏從火車站背回來的,他有個朋友在車站,偷偷賣煤給我們。我知道背煤有多辛苦,往往是半夜,我和妹妹睡得正香時,父親從被窩裏爬起來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出門,他怕驚醒我們。

其實,許多時候他剛走,我們就醒了。我和妹妹瞪大眼睛,都再也睡不著了,等著父親回來。外邊是沉沉黑夜和零下十幾度甚至二十幾度的寒冷。我搞不清楚為什麼父親不叫上二叔和三叔一塊去背煤,而總是自己一個人去。煤很沉重,那麼冷的天,父親每次回來都滿頭大汗。他的背也被壓得有些彎曲。我對三嬸拿我們家的柴和煤很有意見,說給父親,父親卻一笑了之:拿她拿去,你們別管。

我偏要管,我心想。

三嬸很厲害,我有些怵她。但我鬼點子多,再看到她拿我們家東西,我就嗾使妹妹去罵她。妹妹還小,就聽話地去罵她。三嬸眼一瞪,要撕妹妹的嘴,嚇得妹妹哇哇大哭。三嬸則哈哈大笑。她知道我是幕後主使,罵我人小鬼大,但也拿我沒辦法。

後來三嬸做了一件很丟人的事,被抓住了把柄,她的氣焰才有所收斂。

父親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把錢裝進罐子裏埋到地下。每天晚上,夜深人靜,父親就在小油燈下數錢,這種作法和老葛朗台有得一比。我夜裏醒來,十有八九看到的就是這場景。可是我隻在夜裏看到過罐子,白天,那隻罐子藏在哪兒呢?有一天我半夜醒來發現父親又在抱著罐子數錢,就翻個身假裝又睡著了。父親數完錢,小心翼翼地將罐子蓋好,又用一塊塑料薄膜蒙上,用繩子紮緊口。他看看床上我和妹妹沒動靜,就躡手躡腳走到牆角,拿鏟子刨個坑,將罐子埋裏邊。回到床上,他看到我睜著眼睛。我問,你不怕被偷嗎?父親說他有辦法,他埋幾個罐子,隻有一個裏邊有錢,其他的裏邊裝上蛇。他還說有一次一個小偷來偷,就偷了裝有蛇的罐子,回去打開罐子,手伸進去,大叫一聲,他被蛇咬了……

父親真聰明……

可我從沒見父親拿錯過,他一次也沒將裝蛇的罐子拿出來。

又有一天,我夜裏醒來,看到父親抱著罐子數錢。這本是司空見慣的場景,可父親的表情與往日不同,不再是陶醉,而是變成了憂慮。父親數一遍,歎息一聲,然後再數一遍,再歎息一聲。就這樣不知數了多少遍,歎息了多少聲,最後他很失望地將罐子埋回原處。第二天父親將三叔叫來,對他說罐子裏少了一百塊錢。這個罐子隻有他和三叔知道,他問三叔是怎麼回事。

沒數錯?

我數了不下一百遍。

三叔臉黑著,看看父親。父親的神情告訴他,這不是開玩笑,他不會開這樣的玩笑。三叔沉默片刻,突然罵了一句:臭婆娘!起身回去了。”

接著從三叔的屋裏傳來三叔逼問三嬸的聲音,三嬸死活不承認錢是她拿的,三叔就打她,打得很厲害。我盡管對三嬸沒有好感,這會兒她這樣挨打,我還是感到難過。不要說三嬸是個女人,她就是個老虎,也經不起三叔的鐵拳。景陽岡上那個吊睛白額大虎不就是被武鬆的拳頭打死的麼。三嬸叫得很淒慘,我怕她就那樣被打死。我和妹妹都嚇得瑟瑟發抖。父親則閉上眼睛,像老僧入定一般。這是半晌,二叔和二嬸不知哪裏去了,總之,沒有人去勸解。一個人如果被打成這樣,她還不承認,我想,她一定是冤枉的。正在我這樣想時,三嬸口氣軟了,她承認錢是她拿的……

一會兒,三叔過來,把一百塊錢交給父親。

父親沒接。

知道錢的下落就行了,她拿了就是她需要,留著吧。父親說。

丟人啊。三叔把錢留下,走了出去。

回來,父親將三叔叫回來,又把錢塞給他,說,問問她有啥難處。

原來是三嬸的弟弟寫信來說相親沒錢……

後來,父親將二百塊錢給她弟弟寄了回去。

這件事後,三嬸有幾天灰溜溜的,不再拿我們家的柴和煤了,但沒過多久,她就又故態複萌了。我和三嬸的關係還是水火不容的。

不久,三嬸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了,像一個吹氣的氣球。有一天,大人都出去了,她在屋裏突然叫喊起來,我跑過去,看到她仰躺在炕上,肚子大得怕人。她皺著眉頭,忍受著疼痛,臉扭曲著很難看。看到她這個樣子,我有些幸災樂禍,但沒表現出來。我看著她,看她還用眼睛瞪我不瞪。她不瞪我了,而是可憐巴巴地看著我,說:“快去叫你叔,我快死了。”三叔正在火車站扛麻袋,他力大無比,能一手拎起一個麻袋撂肩上。我見到三叔,就叫“三叔,快回去,我嬸子要死了。”他扔下麻袋,三步並做兩步,一陣風似的跑回家。我被落下老遠。等到家時,接生婆也到了……

嬸子生下一個男孩。

產後,不下奶,三叔讓我去吸,我不去,他說,你不去誰去?他們都看著我,好像這是一件我份內應該做的事似的,我看躲不過去,隻好走過去。嬸娘奶子明晃晃的,半透明,能看到皮下藍蚯蚓一般的血管。我報複般地用力吸,吸得她疼了,看她還讓我吸不吸。突然,一股又甜又腥的東西湧入嘴裏,我想起了母親,刹那間仿佛又回到了嬰兒時期,我真想多吸幾口,但我沒動。三叔讓我再吸時,我吐出乳頭,跑開了。好多天,我的嘴裏都有一股奶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