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免渡河(1)(2 / 3)

我們搬入了道北的新家。

燒上炕之後,小屋居然也很溫暖,這就是我們的新家,我們在免渡河的最初的家:簡陋,一無所有,但溫暖。

我問父親:媽媽讓你抱走妹妹?

當然不讓了,她那麼親你妹妹。父親說,但我有辦法,我給她變了個魔術,又變出來一個圓圓,兩個圓圓一模一樣,她就讓我領走一個。

原來是這樣啊。

我叫團團,妹妹叫圓圓,我們終於又團團圓圓了(三十年後,大陸送給台灣的一對大熊貓也叫團團圓圓,取的名字和我們一樣,其寓意也和我們一樣。算是巧合吧)。

3

我們沒有戶口,沒有口糧,除了一所可以遮風擋雨的房子,什麼也沒有。更重要的是,沒有錢。後來我知道人們對我們有個稱呼,叫“盲流”,意思是盲目流動的人。當然是貶義詞。我們父女三人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住下來,怎麼生活呢?我和妹妹還小,沒想過這個問題,但父親不可能不想。

父親很快在林場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要掙錢,要養活我們。這個工作早出晚歸,中午要在工地上吃飯,不能回家。我和妹妹怎麼辦?

父親考察了一家,覺得不錯。他說這家沒有小孩,隻有夫婦倆,很幹淨,吃得也好,不會委屈妹妹。於是就將妹妹送過去,寄養在那裏。分手時,他們哄著妹妹,妹妹還笑著和我們招手。

父親帶著我到林場去做工。林場裏有一個破廟,裏邊生有一盆火,工人們常在此歇息。父親把我放到破廟裏,讓我烤火,他去做工。中間他會來看我。吃飯的時候,他端著飯盒過來,我們兩個人合著吃一份飯。打飯師傅聽說他帶著一個女兒,總是給他多打一些。父親怕我亂跑,就借了一本小人書給我看。有一天,因為看書入迷,靴子烤著了,感到腳熱的時候,靴子正在冒煙。急切之中,怎麼也脫不下靴子。我就跺著腳跑出去,大叫:著火了,著火了——”父親奔跑過來,看到我靴子在冒煙,就將我的腳按進雪窩裏,不冒煙了,才小心翼翼地將我的靴子脫下來。還好,沒受傷。

星期天,父親帶著我去看妹妹。妹妹見到父親就哭。她跑回房間抱上小被子,用手捏著自己的臉,意思是他們擰她,然後指著門外,嘴裏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音。那時她還不會說話,但她表達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那就是要走,不在這兒待了。那對夫婦很尷尬,臉上有些掛不住。父親心疼妹妹,但又不能將妹妹帶走,於是強顏歡笑,對那對夫婦說:小孩子不懂事,你們多擔待……

我拉著妹妹,要將她帶走,我說我照看她,父親不同意。他訓我:你照看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抱住妹妹不鬆手,我們哭作一團。父親和那對夫婦強行將我們分開。

走出這家的院門,父親就淚流滿麵了。他盡量扭過頭去,不讓我看見。父親拉著我的胳膊,在雪地上走著。我一路哭,一路回頭,希望能看到妹妹突然出現在身後。父親一路無言,他也不哄我,隻是拽著我往前走。路上的行人都不解地看著我們,可能心裏在問:這一老一小遇到什麼問題了,一個哭得那麼傷心,一個默默流淚?

回到家,父親一動不動地在炕上坐了很長時間,像塊石頭。我蜷縮到炕角上,抽泣著,我已哭得失了聲。

好了,好了,我該做飯了。父親突然站起來,自言自語,活力又回到了他身上,他重新從一塊石頭變回了他自己,然後做飯去了。父親就是這樣,他不會讓傷感把自己壓垮。其實這時他心裏已經有主意了,他要將他的兩個弟弟弄來,這樣不就有人照看妹妹了嘛。

4

一天下午,我騎在父親脖子上從林場回來,遠遠看到我家院裏有兩個男子,其中一個竟然將院子裏的一個石礅舉了起來,繞著院子轉圈兒。我指給父親看,父親說:你的叔叔們到啦!他三步並作兩步朝家走去。我在他脖子上顛上顛下,興奮得咯咯笑。

那個舉著石礅長得像武鬆的是我三叔,另一個比較斯文長得像吳用的是我二叔。武鬆和吳用我都是在連環畫上認識的,他們真的很像。父親將我放下來,讓我喊“二叔、三叔”,我怯怯地叫了一聲。三叔扔下石墩,將我舉起來,要往天上拋,父親攔住他,讓他別嚇著我。我確實嚇得夠戧。二叔將我抱了下來,說:看把娃子臉都嚇白了。”三叔憨憨地笑笑。

“不知道你們今天到,早知道我就去接你們了,吃飯了嗎?”父親問道。

“廚房裏有饃,我們已經吃了。”三叔說。

“路上還順利吧?”

“還行,就是太擠了,廁所裏都站著人。”二叔說。

“還能摸到這兒?”

“鼻子下麵有張嘴哩。”三叔說。

晚上,父親弄了幾個菜,為他們倆接風洗塵。說起老家的事,都非常興奮。二叔說:“你信上說得那麼好,長拴和有富也想來,天天打聽我們啥時候走,我們是偷著跑出來的。”父親說:“一塊兒來也行,這兒地廣人稀,都能養活得了。”父親又問:長拴結婚了嗎?”二叔說:“媒人給說了一個,女方要三大件,車子手表縫紉機,他哪買得起,就黃了。”有富呢?”三叔說:修水庫時一塊大石頭滾下來,要不是我推他一把,他就沒命了。他聽說這兒頓頓有大白饃吃,就一門心思要來……”

他們正說得熱鬧,突然寂靜下來了。

門口騰起一股黑煙,黑煙在空中越來越濃,漸漸幻變成一個人的形狀,不,是一個魔鬼的形狀,鐵塔一般站在那兒……

他就是胡喜瑞。

胡喜瑞是從瓶子裏鑽出來的,千真萬確,我親眼所見。可是竟然沒人對此感到奇怪,父親還熱情地招呼他入座。

胡喜瑞沒理會父親的話,斜著眼說:老李,你行啊,掙不少錢吧,把老家人都整來了?”

父親說:“哪裏呀,這是我兩個兄弟,在老家吃不飽肚子,出來賣力氣……

來,坐下喝酒,坐下喝酒。”

父親給胡喜瑞斟了三杯酒。

胡喜瑞不坐,他掃視一下空蕩蕩的屋裏,鼻孔裏發出一聲冷笑,也不推辭,站在那兒將三杯酒幹了。他可能是嫌屋子太小,憋氣,一分鍾也不想多待。他對父親說:我喝你酒是給你麵子。”父親說:那是那是。”他臨出門,撂了一句:小心點,這兒不是河南。”

胡喜瑞走後,三叔問:啥人,這麼橫?”

父親說:“前邊的鄰居,這兒的一霸,以後離他遠點。惹不起,咱躲得起,畢竟這兒是人家的地盤。”

“哼——,”三叔明顯不服。

“你別不服,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哩,別給我惹事啊。”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惹什麼事?”三叔說。

“出門在外,凡事要小心。”

“知道了。”三叔不情願地說。

父親對二叔是一百個放心。二叔那個書生樣,你讓他惹事,他也不會惹事。

胡喜瑞沒有再回到瓶子裏,他走後我到門口去找過,沒見瓶子,我想他一定是將瓶子帶走了。

此後,我在大街上看到胡喜瑞,總是離他遠遠的,比看到瘋子離得還遠,因為我知道他的來曆,也知道他有多可怕。我想,總有一天他會被收進瓶子裏的,從哪兒來再回到哪兒去。

第二天,父親將妹妹接了回來。由三叔照顧我們。三叔不會做飯,我們吃了他做的飯,下午都肚子疼。父親從林場回來時,我和妹妹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滾兒。父親揭開鍋蓋看看剩飯,麵疙瘩有棗那麼大,粉條有筷子那麼粗。父親數落三叔,三叔還聽不進去。三叔說:叫我來就是讓我當保姆啊?”

“當保姆咋了,虧了你呀?”

三叔脖子一梗,不說話了。他剛來,還是有點怕父親。

後來,照顧我們的任務就落到二叔身上。二叔手巧,會做很多小玩意兒,比如風箏、風車、沙包、三輪小推車,等等。別的孩子都很羨慕我們的玩具。我們也很驕傲。我們有驕傲的資本。二叔是個孩子王,很能和我們玩到一起。比如捉迷藏,比如扮瞎子,比如老鷹抓小雞,等等。二叔和我們在一起,我們總是很快樂。

父親不再去林場伐木了。林場的活又苦又累,還掙錢不多。父親找到了另外的掙錢門路。不久之後,我就知道是什麼門路了。

大清早,父親和三叔又要出門。我也要跟著去。父親不讓我去,我就抱著父親的腿,坐在地上哭著不起來,誰拉也不行。父親解釋說,太遠了,你走不動的。我說,你背著我。父親說,我還要買東西。我說,我不管,我就要去……

父親嚇唬我,揚起巴掌要打我,我也不鬆開。我的任性是有名的,除非他們把我胳膊剁了,否則我是不會鬆手的。父親無奈,隻好帶上我。

三叔看不過去了,說:慣成什麼樣子了?”

我撅著嘴不理他,後來他要背我,我也不讓他背。

父親沒有騙我。這趟不僅僅是“太遠”,而且是非常非常的遠,遠得快到天邊了。上次坐火車,是父親帶我來免渡河。那次火車咣當咣當在風雪中奔跑,外邊蒼茫一片,隻能看到風雪肆虐,後來天黑了,更是什麼也看不到……

睡夢中我感到火車在將我們拉到另一個世界。這次坐火車,天氣晴朗,外邊的田地村舍看得一清二楚。那麼多形狀各異的山,那麼多顏色各異的樹,還有不知名的鳥,都匆匆地向列車後麵退去……

“爸,咱們去哪兒?”

“哈爾濱。”

到了哈爾濱,我發揮的第一個作用,就是幫著父親和三叔傳遞車票。他們隻買了一張車票,一個人出站後,我再把票拿給另一個人。在免渡河是如何進站的?

好像是父親拿著一張車票領著我進站,三叔不知是從什麼地方進去的。

哈爾濱好大啊,大得讓人害怕。在這樣的城市裏迷路了,不亞於在森林裏迷路吧?父親在森林裏迷過路,在大城市裏千萬別迷路。

父親將我放到新華書店,讓我在那兒看小人書,他們去進貨。父親請求書店的售貨員幫忙照看一下,售貨員給我一本小人書和一個小凳子,我坐那兒看起來。售貨員是個女的,大概十七八歲,長得很好看,笑起來時臉頰上就出現兩個甜甜的酒窩,而她總是笑著的。她為什麼那麼開心,臉上開滿鮮花似的?我雖然在翻看小人書,但我能感覺到她在看我。還有,她在笑,笑得很甜。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久得讓我開始擔心起來,怕父親和三叔在城市裏迷路了,回不來。如果真是這樣,我該怎麼辦?這個問題把我給難住了。我不知道我除了哭,還能幹什麼。我真是沒用,我為什麼沒跟他們一塊去呢?他們走時我為什麼沒抱住父親的腿不撒手呢?我為什麼沒哭呢……

我頭腦中塞滿問號,哪裏還看得進去小人書。我隻是假裝在看書。我不想讓那個女售貨員看出什麼。

我快要絕望的時候,父親和三叔回來了,挑了兩大筐子雞蛋。我早餓了。但我更多的是委屈,見了父親我嘴一咧就要哭出來。是父親的一個小魔術把我的哭聲阻擋了回去。父親早就預見到我要哭似的,看看我給你帶來什麼了?”他說著,伸手向空中一抓,從虛無中抓出了一個冰糖葫蘆。我目瞪口呆,接過冰糖葫蘆,就把哭忘到了一邊。

回去的時候,還是隻買了一張票。我的任務仍是傳票。上火車還算順利,因為有兩筐雞蛋,父親和三叔各抱一筐,吆喝著就上了火車。我緊緊抓著父親的褲腿,一步不落。

上火車前父親一再囑咐我,不讓我亂說話。三叔嚇唬我:亂說話就把你舌頭割了。

我知道他們逃票,但我怎麼會說呢。

他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兩大筐子雞蛋,以免被擠碎。車廂裏擁擠不堪,每一寸地方都被充分利用起來了。車廂裏臭烘烘熱烘烘的,有人在說著夢話,有人在大聲地說著笑著,我則一上車就困了。去的時候人不太多,貨架東西不多,父親能在上麵扒出個窩,讓我睡在那上邊,他用手扶著我,不讓我掉下來。而現在回的時候,貨架上塞得滿滿當當,再也難以扒出一個窩來。父親於是打起了座位下邊的主意,他想找個下邊沒塞東西的地方供我睡覺……

突然騷動起來,不停有人急匆匆從前麵車廂過來,穿過這節車廂,朝後邊車廂走去。

查票了,有人嘀咕。

三叔跟著幾個人往後邊車廂走去。那幾個人大概都是逃票的。一會兒我讓團團去找你,父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三叔意味深長地看一眼那兩個筐子,走了。父親衝他點點頭,意思是:你放心,沒事兒。

三叔走了後,父親拉著我站到離筐子兩步遠的地方,咬著我耳朵說:不管誰問,別說那兩個筐子是咱們的。”

我點點頭。

一會兒,檢查人員來了,查票,檢查行李。一個人提包裏裝幾串鞭炮被查了出來,沒收了。父親看上去一臉平靜,但我知道他很緊張,因為他攥著我手的手心裏出汗了,濕漉漉的。檢查人員問筐子是誰的,父親不敢吭聲。檢查人員又問了一遍,父親才走上前去,說:是我的。”

檢查人員問:帶這麼多雞蛋?”

父親答:林場人多,這還不夠哩。”

“免渡河的?”

“嗯。”

那個檢查人員一聽說父親是免渡河的,臉上表情馬上和悅起來,笑著說他有個親戚就在那林場,是個會計。他拿起一個雞蛋看了看,想和父親攀談兩句。父親緊張得發抖。我感覺到了。我突然哇地一聲哭起來:“爸爸,我肚子疼。”那個檢查人員讓父親趕快帶我去廁所。我並非有意要表演,我隻是恐懼,本能的恐懼。盡管我不知道自己所恐懼的是什麼,但我知道它彌漫在車廂那渾濁的空氣中。

父親帶我到廁所裏,關上門,讓我拉肚子。我說我沒肚子疼。父親看著我,看了一陣,突然笑了起來。他所有的緊張都在這一笑中釋放了。他背靠著門,想了想,又笑了起來,笑得那樣開心,這時候,即使天塌了,也阻止不了父親的笑。

等我們從廁所出來,檢查人員已經走了,消失了。他們所帶來的緊張空氣也消失了。車廂裏恢複了平靜,就好像他們從來沒出現過一樣。父親獎勵我,說:我給你變個魔術,看好了,我手裏什麼也沒有。”他伸出兩隻手讓我看,的確什麼也沒有。我開始給你變了,他搓搓手,吹口氣,“變!”可還是什麼也沒有。“已經到你口袋裏了,”他說。我摸摸口袋,裏邊果然有東西。我掏出來,不可思議的奇跡:一個玩具。這是一個會翻單杠的小人,一上發條,他就不停地翻跟頭,精力充沛。我非常喜歡這個玩具。然後,父親給我安排了個小小的任務:把車票送給三叔。

……

回到免渡河,下了火車,三叔就消失不見了。父親隻得一筐一筐地將雞蛋挪出去,我看著這一筐,他去挪另一筐,如此這般,交替進行。

三叔呢?

他出去了。

果然,我們出站後,三叔就從地下冒了出來……

到家後,父親和三叔將兩個筐子上的雞蛋拿開,我看到下麵全是鞭炮和煙花。當時的禁運品,現在也是。

好懸啊,三叔說。

多虧了團團。

無法想象鞭炮和煙花被查出來會怎樣,且不說損失,恐怕我們沒那麼容易回來吧。那時候違反禁令的後果很嚴重,可是父親才不在乎這些呢。他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河南省淅川縣教學,趕上打右派,學校裏分配了一個名額,可是誰是右派呢?開會時,父親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後他就成了右派。後來,又將他打成反革命,投進監獄。從監獄裏出來,父親失去了工作和尊嚴,難以在老家生存,才孤身闖關東。一個大小夥子,沒有戶口,沒有身份,沒有錢,如何活下去?隻能鑽政策的空子,像走鋼絲一樣行走在生活的深淵之上。他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他說他命大。對他來說,冒點險算什麼。再說了,不冒險,咋才能賺錢呢?不賺錢,咋才能養家糊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