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免渡河(1)(1 / 3)

11.免渡河(1)

1

我第一次見到免渡河是在一個暴風雪的夜晚。父親說免渡河是一個小鎮,可我看到的卻是一片荒野,再就是一個遙遠的小屋。

老式蒸汽列車像害哮喘病似的走不動了,停下來,打個噴嚏,將我和父親吐出來,緩口氣,又呼哧呼哧喘著鑽進了暴風雪中。下火車的隻有我們兩個人。那是1972年,那年我五歲,父親三十七歲。

站台上唯一的燈泡掛在一個木杆上,被風吹得晃來晃去,燈光昏黃搖曳,仿佛隨時都會熄滅。暴風雪像一群餓狼朝我們撲來,要將我們撕成碎片,吞下肚去。我很害怕,緊緊地摟住父親的脖子。雪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團一團朝臉上砸來,又濕又冷,很快臉就麻木了。

遠處,有一個小屋,亮著燈。父親抱著我朝那裏走去。

小屋裏有一個燒得正旺的爐子和一個老人。老人招呼我們進屋烤火喝水。在這樣的夜晚,有火烤,有熱水喝,別提多幸福了。

風像一群野獸在屋外咆哮,它們圍著小屋,衝撞著,撕咬著,踢騰著……

一刻也不肯罷休。小木屋吱嘎吱嘎作響,我擔心它會散架,可是大人們一點兒也不在乎。父親給老人敬煙,老人用火鉗夾起一塊燃燒的煤將煙點著,又讓父親點著煙,兩個人開始吞雲吐霧。椅背上搭著一個棉大衣,老人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個寶貝似的小錫壺,擰開蓋子,剛要放到嘴唇上,猶豫一下,遞到了父親麵前,來一口。”父親也不客氣,他們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了小酒。

小木屋被連根拔起,刮上了天,他們還在喝酒。小屋在天上飄啊飄的,搖搖晃晃,好像它也喝醉了酒似的。我對他們說小屋被刮跑了,他們說跑就跑吧,別管它。這不影響他們喝酒抽煙,雲裏霧裏。我不敢朝外看,即使看也不可能看到什麼。蒼茫黑夜,除了呼嘯的風雪,還能有什麼?

我不知道風會將小屋刮到哪裏。反正有父親在,刮到哪裏我都不怕。小屋後來變得很平穩,像一個溫柔的搖籃,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我進入了夢鄉,夢到了女巫,她騎著掃帚,推著小屋在空中飛。她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問去哪裏,她說到了你就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小屋落了下來,落在一個山坡上,山坡上開滿鮮花,美極了。我問這是哪裏,她說是免渡河。我說不對,我們是從免渡河來的,怎麼還是免渡河?再後來,她就不見了。大概她嫌我問得太多,飛走了。我害怕了,喊爸爸,爸爸將我推醒,你看,太陽出來了。”

父親已經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沒睡,我不知道。他用一個固定的姿勢抱著我,胳膊和腿已經麻木了,腰也僵硬了。我蓋著大衣,從他懷裏跳下來後,他好半天才站起來。那個老人從外邊進來,父親將大衣還給他,道了謝,領著我出去。

雪停了,風也停了,靜得可怕。外邊的雪白得刺眼,整個世界都是白的。所有的房屋都壓在雪下,被壓得矮矮的。這就是免渡河。這既不是我昨天下火車看到的那個荒涼的免渡河,也不是女巫帶我去的那個開滿鮮花的免渡河。我再回頭看小木屋,小木屋變成了一個醜陋的小磚房,趴在鐵道旁。我知道這是女巫施了法術。

免渡河是大興安嶺深處的一個小鎮,一條鐵路將免渡河分成了兩半,北邊叫道北,住的都是鐵路局的人;南邊叫道南,住的都是林業局的人。兩撥兒人,一撥兒管伐木,一撥兒管運輸。我們要去找的人叫張全有,住道南二道街。

二道街全是木房子,各家都用木柵欄圍出一個院子,院裏垛著劈好的木柴。

真是屬林業的,一切都和木頭有關。一些人家的屋頂已升起了嫋嫋炊煙,給冰雪世界增添了一點兒溫暖的感覺。

在一個掃雪人的指引下,我們在一個木柵門前停下來。父親剛要去推門,一隻狼狗突然撲了上來,如果不是隔著門,就撲到父親身上了。狼狗扒著木柵門,朝我們吠叫著。它的爪子在木柵門上抓扯著,發出刺耳的聲音。盡管知道它衝不出來,父親還是後退了兩步。我緊緊摟住父親的脖子,怕它跳出來。別怕,父親說。

聽到狗叫,張全有出來了。他長得圓乎乎的,就像一段圓木。

灰灰!他喝道。

灰灰是狗的名字,狗聽到主人的聲音,搖著尾巴跑到主人跟前,報告有陌生人站在門口。張全有拍打一下狗的頭,讓它到一邊兒去。狗還在圍著他轉。張全有看到父親愣了一下,就撲了過來,速度不亞於灰灰。

李大哥——,他打開門,抱住父親,叫道,是你啊,真的是你!

灰灰看到它的主人對來客如此熱情,有些悻悻然,它又叫了兩聲,引起主人的注意。主人讓它嗅嗅父親和我,意思是:這是客人,你要友好。我很怕它嗅我,趕快往父親身上爬。

別怕,它不咬人。張叔叔抱住灰灰的頭說。

我仍然害怕,不敢從父親身上下來。

張叔叔看到我這個樣子,就將灰灰趕走了。

去,不準叫,別嚇壞我們的小千金。

張叔叔對我們可熱情了,他讓老婆去買菜割肉,自己將家裏的大公雞殺了。看那架勢,好像要過年似的。他讓我們先隨便吃了一點兒東西墊墊。中午的時候,豐盛的大餐便擺到了我們麵前:一盆燉雞子,一盆亂燉。那年月,人們想吃飽肚子都難,這兩大盆香噴噴熱騰騰的肉菜,簡直讓人流口水。就這,他還說沒什麼好招待的。要是有什麼好招待的,大概要讓我們吃龍肉了。他開了一瓶燒酒,給父親倒一搪瓷缸,他倒多半搪瓷缸,一瓶酒就沒了。父親要給他勻勻,他不幹,他說,你是客,你得多喝點兒。

他們倆喝酒吃肉,我則一門心思對付著張叔叔拿給我的大雞腿。張叔叔的老婆和孩子也圍桌坐著,但他們吃得並不多,吃得多的時候,張叔叔會拿眼睛瞪他們。

張叔叔和父親是生死之交。他們倆一塊進山挖過人參,采過木耳和蘑菇。有一次他們采了很多木耳和蘑菇,就地曬幹,背著要出山時迷路了。兩個人在森林裏走了七天也沒走出來,餓了就吃蘑菇和木耳,後來他們沒勁了,背不動了,就將好不容易采的蘑菇和木耳扔了。第七天的時候,森林裏下起了雨,他們全被淋濕了。又冷又餓。他們快要絕望的時候,看到一個小木屋,他們想過去避避雨,問問路。他們走近木屋時,木屋的門突然打開,一個刀條臉漢子拎著一把刀站在門口,朝他們吼叫:滾!父親說他們隻是想避避雨……

父親話還沒說完,刀條臉漢子又吼道:滾!父親還想,他不讓避雨,給指指路也行,他應該知道怎樣走出密林。刀條臉漢子看父親和張叔叔還不離開,就將刀舉了起來,歇斯底裏地吼道:快滾!父親和張叔叔見再不離開,他的刀就要砍下來,隻好跑開了。走了一段,天黑了。張叔叔不走了,他說他咽不下這口氣,反正是個死,不如把那個畜生幹掉。他從沒見過這麼可惡的人,見死不救不說,還想對他們行凶。父親拉住他,沒讓他去,為此兩個人差點打起來……

後來,他們見到一條鐵路,沿著鐵路才走出了森林。

喝了點酒,他們又憶起了往事。張叔叔說:要不是你攔著,那個畜生早就沒命了。

要真把他殺了,你能這麼安生地過日子?

也是啊,我可不想給那家夥抵命。

酒過三巡,張叔叔問起了父親現在的情況。

李大哥,咋想起來看小弟了?

全有兄弟,我聽你說有許多外地人在這兒討生活,我也……

來看看,在這兒能不能活下去。

那邊……

離了。父親說。

咋就離了?

說來話長啊,也怨我,幹活下力,又會算賬,大隊長看上了,非讓我當會計不可,我咋推也推不掉,大隊長就派人到河南去調查,一調查就查出我是右派反革命,不但會計當不成,在那兒也沒法兒待了,老婆怪我沒和她說實話,就離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父親談起他和母親離婚的緣由,我不懂什麼是“右派反革命”,也不理解他們何以要離婚。我隻知道離開紮蘭屯前,父親很嚴肅地問我:團團,我要和你媽分開了,你跟誰?我摟住父親的脖子,說:我跟爸爸。母親總是偏心妹妹,所以我要跟爸爸。母親在和父親結婚前已經有過一任丈夫,還有三個孩子,我是老四,下邊又有一個妹妹,我的位置不上不下,父親母親每次趕著毛驢子去集市趕集,媽媽說妹妹小,帶她一起,把我留在家和哥哥姐姐們吃那天天吃的小米飯。聽妹妹回來說在街上吃好吃的,總是饞得我流口水。後來,他們再要出門的時候,我就不幹了,撅著嘴說,他們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說喜歡我。父親看出來了,不管媽媽的反對,把我往車上一放,說,走,以後讓團團也去街上逛逛,她也小啊。就這樣,我心裏一直覺得父親是疼我的,所以在父母離婚時我一刻沒猶豫就選擇了跟著父親。

張叔叔可不管什麼右派不右派反革命不反革命,他拍著父親的肩膀說:

“大哥,你要不嫌棄就住我這兒,從今往後這兒就是你的家!”

……

2

父親當然不會長住朋友家,他要自力更生。張叔叔拗不過他,就答應幫父親找房子。他們出門的時候,我也要跟著,父親拗不過我,隻好帶上我。踏著雪,走了很多路,問了很多人,才打聽出道北有一處房子出售。

那房子本來還是個房子,可讓張叔叔一說,就什麼也不是了。張叔叔一點兒也不客氣,東搗搗,西戳戳,對這房子一頓狂批:什麼屋頂像篩子啦,牆壁像籬笆啦,上麵漏雨,四處漏風;你看看這門,開開關不上,關上開不開;再看看這窗子,這能叫窗子嗎,就是一大窟窿……

張叔叔說得房東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好像這全是他的錯,他將這樣的房子拿出來賣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這樣的房子你還好意思開口要錢,白送恐怕都沒人要。

房東像泄了氣的皮球,對賣個好價錢已經不抱幻想了。他讓張叔叔和父親出個價,張叔叔拉著父親就走。房東看出來是父親要買房,他拉住父親不放,求父親將房子買下來。他說:你看著給吧,多少都賣,要不,我白送給你也行。”話說到這份上,還有啥可說的呢,沉默了一會兒,父親解開縫在衣服裏麵的口袋,把裏麵的一個手絹拿出來,說:對不起,隻有這麼多了。要有多的,我一定會給你多一些的。真的沒辦法。”他的眼睛濕漉漉的,愧疚似的,房東倒有點不好意思了,連說:“可以了,夠多了,夠多了。”說完接過父親的錢,又在一個什麼紙上簽了字就走了。張叔叔吃驚地看著父親,嘴裏說你這人也太實在了,本來還可以便宜點的。父親說:哈哈,買了算了,這房東看著也沒亂要價呀。”張叔叔說:唉,便宜,你脫坯的錢好掙啊?你看看,在紮蘭屯的時候,為了養活一大家子,你那握筆的手竟脫坯三年!看看你手上的繭子!”

隨後幾天,父親和張叔叔一起修葺房子,該補的補,該堵的堵,該換的換。我不願待在張叔叔溫暖的家裏,也跟過來了。父親怕我凍著,就用刨花生了一堆火,讓我烤火。我從張叔叔家拿了土豆,就在火上烤土豆。

一個穿得很好看的女人冒了出來,她像吃了歡喜蛋似的咯咯笑著,她手裏拿著一根長煙袋,走路一搖一晃,風擺柳似的。父親和張叔叔正在鋸木頭,停下了。

她問:

“你們買下的?”

“啊。”父親應了一聲。

這閨女長得跟畫兒似的,她摸著我的臉,端詳著,搞得我很不舒服,“你的姑娘?”

“啊。”父親又應了一聲。

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我住那邊,她指了一下,家裏啥都有,需要了吱一聲。

“謝謝!”

她東看看西看看,對父親和張叔叔的工作肯定了一番,離開了。走到院門口時,她回頭說:

“我叫張美麗。”

她的眼睛很明亮,裏邊有兩朵小小的火苗在跳動,那是即使在水中也會跳動的那種火苗。她走過後,空氣中竟然有一些香味。

張叔叔打趣父親:你可要小心了,這是個狐狸精。”

父親說:我長得跟李逵似的,狐狸精能看上我?”

父親除了絡緦胡子和連環畫上的李逵確有些像外,別的哪兒也不像。李逵人稱黑旋風,塊頭極大,一雙眼睛像一對銅鈴,父親哪有這般威風。

“那可說不定。”

“一定得很。”

……

張美麗是個狐狸精,已是公開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誰也不覺得奇怪。大人們見多識廣,知道狐狸精沒什麼可怕的。小孩們卻覺得神秘莫測。後來,幾個小孩到一起,還為張美麗有沒有尾巴爭論不休。根據民間傳說,道行深的狐狸精變成21人後是沒有尾巴的,道行淺的狐狸精還會有尾巴。不過,即使有尾巴,她也會藏起來的。另外,我們都知道,狐狸精變成人的時候會把狐狸皮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不讓任何人發現。如果被人發現,燒了,那她就完了,說不定會喪命的。我們曾在磨盤下、玉米稈垛裏,以及煙囪裏找過,都沒找到狐狸皮。她藏得真好。

平時看不出她有什麼異樣,直到有一天——一隻小狐狸掉進了一個塌陷的土豆窖裏,那狐狸在裏邊拚命想跳出來,可是剛下過雨,窖壁太光滑,它一次次的努力都歸於失敗,它絕望無助的樣子讓人可憐。十幾個大人圍成一圈,幸災樂禍,不斷地向裏投擲石塊,看誰擲得準。狐狸被擊中時,叫聲淒慘,他們卻哄然叫好。這時候我看到張美麗從旁邊經過,她朝窖裏看一眼,臉上是很悲傷的表情。如果不是看到同類落難,她怎麼會悲傷呢?後來我又想,也許那裏麵的狐狸是她的孩子,她沒法搭救……

多麼狠心啊!

一個星期後,父親和張叔叔將房屋修葺好了,它看上去和以前大不一樣,你甚至會喜愛上它的。舊的東西表麵看去已經死了,隻要你用心去喚醒它,它就有可能活過來。這座房子就是這樣:它活了。

該搬家時,父親卻失蹤了。

見不到父親,我像丟了魂兒一般六神無主。那兩天我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睡覺,木樁一般坐在門口等父親回來。任他們怎麼勸,我也不聽。張叔叔一家都是好心人,他們想了許多方法逗我吃飯,比如用香味誘惑我,故意在我麵前很響地吃飯,騙我說父親一會兒就回來等等,結果都沒用。隻要父親不回來,哪怕餓死我也不吃飯。我要等到地老天荒我要餓得皮包骨頭,看父親心疼不心疼我,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把我一個人扔下不管。那兩天我是那麼任性,小小的我就像一座山一樣巋然不動。夜裏,張叔叔將我抱到炕上,我還是坐著,我相信即使在千裏之外,父親也能看到我在這樣等他,他會回來的……

我設想過一千種父親回來的情景,無論在哪一種情景中,我都不理他,我看到他要麼跑開,要麼撅著嘴不和他說話,如果他過來抱我,我就咬他踢他不讓他抱,誰讓他走這麼長時間的?可是,有一種情景我沒想到,那就是——父親回來了,懷裏抱著妹妹。他把妹妹圓圓給抱回來了!他雖然滿臉冰霜,但難掩興奮。妹妹隻有兩歲,很膽怯,頭一直拱在父親懷裏,不下來。大家都去看妹妹,沒人理我。我恨妹妹奪去了大家對我的關愛。我突然哭了起來。在我設想的一千種情景中,沒有我哭的鏡頭,我才不想讓他們看到我掉眼淚哩。可是我不爭氣地哭了起來,而且哭得那麼委屈,好像我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似的。我這一哭,屋裏全亂套了。他們都來哄我,從他們七嘴八舌的話語中,父親知道了我兩天沒吃飯一直在等他回來。父親眼圈紅了,他將我摟在懷裏。我忘了咬他也忘了踢他,而是抱著他哭得更傷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