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六月來臨(2)(3 / 3)

30

在回程的火車上,嵐的頭腦中塞滿了這趟旅行中浮光掠影式的影像,這些影像萬花筒般變幻不定,於寂靜中喧囂一陣,然後被記憶神經傳輸向遠處,天外,在那裏成為背景。一些東西隱去,另一些東西必然浮現出來……

菁菁的短發讓嵐難忘。嵐想撫摸菁菁的短發,想感受剪掉辮子後的斷茬兒,那會是一種很新奇的感覺,那種感覺會被手指長久地記憶。菁菁裸露出來的一截兒脖頸白得像剛剝開的熟雞蛋的蛋白,上麵的茸毛那麼柔軟,那麼纖細,是透明的,仿佛是光線落到脖子上濺起的光芒。菁菁的脖頸好像在呼喚她的手掌,呼喚一個愛撫。嵐想撫摸想得手都發癢,可最終她沒把手伸向菁菁的短發和脖頸,她的手一直矜持地縮著,有些不安,有些緊張。這很遺憾。

再就是芳芳臥室的煙灰缸。她老想起這個煙灰缸,它的形狀像一個盛開的百合,那些戳在裏邊的煙頭則像花蕊。芳芳疏忽了這個煙灰缸嗎?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可是所有的疏忽都反映了某種潛意識,芳芳的疏忽反映的是什麼呢?一、她不害怕暴露隱情,她對可能出現的後果有心理準備,大不了離婚嘛;二、她渴望暴露隱情,因為她對現狀很不滿,可她又無力改變現狀,潛意識中希望借助外力來改變現狀;三、她隻是不怕嵐知道她的隱情,或者不如說她想讓嵐知道她的隱情,如此,她好借機向嵐說出她的秘密,這樣既可炫耀,又能緩解保守秘密所帶來的憋悶;四是警鍾敲響了,她該有所收斂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等等。當然,這都是猜測,真實是不易捕捉的,像黃昏的光線一樣晦暗不明,也許芳芳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疏忽反映的是什麼樣的潛意識。

短發,辮子,煙灰缸,在頭腦中飛來飛去……

嵐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這三樣東西都在夢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嵐發現對麵鋪位上的人竟然是芳芳的情人——“他”。嵐很是詫異,他是什麼時候上車的?她怎麼一直沒發現?她是由芳芳送上車的,芳芳也沒發現,多麼奇怪啊!

“他”主動和嵐打招呼,問嵐要不要喝水。

嵐搖搖頭,覺得他的語氣過於親近了。這是夫妻間或情人間才有的語氣,溫情又隨意。他們並不很熟,他怎麼能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呢?

這時,車上賣東西的流動小推車過來了,他問她喝不喝飲料,她又搖搖頭。他要了一聽雪碧,一聽可樂,問她選擇哪一樣,她搖搖頭,說不渴。

他說,那就喝雪碧吧。他把雪碧硬塞給她。

嵐推辭不掉,就勉強收下了。

在推讓的過程中,他們的手碰到了一起,她有種觸電般的感覺,這讓她羞愧難當,甚至覺得可恥。不可思議的事還在後麵,他竟然撫摸了她,做得那麼自然,手輕輕滑過她裸露的手臂,如微風掠過一般。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沒有反抗,默許甚至縱容他的行為,讓他得寸進尺。果然,他抓住了她的心理,更進一步,輕輕地吻了她,盡管如同蜻蜓點水,是禮節性的,但畢竟是吻,而且不是吻額頭,也不是吻麵頰,而是吻嘴唇。這怎能不讓她震撼?她受了侮辱一般,義憤填膺,怒目圓睜,呼吸變得粗重。她想抽他一耳光,可是抬不起手。他假惺惺地問她怎麼了,她說不出話。這時,她的呼吸變得更加粗重,像拉風箱一般,但已經不是因為氣憤,而是因為興奮和激動,還有情欲的勃發。

她覺得他們之間是不道德的,且不說他是有婦之夫,她也是有夫之婦,單單他是她朋友的情人這重身份,就讓她覺得不道德。搶朋友的情人,這算怎麼回事?

可是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她已經愛上這個男人了,愛情是不道德行為的理所當然的借口。她可以為他去流浪,去受苦,去上天,去入地,去生,去死!

她此時是崇高的,是無私的,是浪漫的。她自己感動了自己。她不再內疚,也不再有負罪感。她的行為完全合乎浪漫小說所推崇的觀念。她在一個現實故事中出任了主角,她親自演繹著書本中才有的故事,好過癮啊!

私奔,她頭腦中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很快奇跡出現了。火車為了成全她,瞬間調個頭,不再朝著回家的方向開,而是朝著遠離家鄉的方向開。

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可是火車輪子傳來的聲音告訴她,這就是真的!

她問:我們這是去哪裏?

他說:去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此時,她突然覺得理解了菁菁,菁菁和她一樣對陌生的地方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和向往。

理解帶來了變化,她意識到了這一點,摸摸腦後,一條突兀的大辮子讓她震驚不已。

她拽拽辮子,把頭拽得往後仰了又仰。顯然這是她頭上的辮子,與她的頭皮連在一起。她把辮子拽到胸前,撫弄著,忽然間,她意識到這個動作屬於菁菁,菁菁多年前一直是這樣撫弄辮子的,那是她的標誌性動作。再一細看,這不是她在上海見到的那條辮子嗎,烏黑烏黑的,像蛇一樣?

她問:你喜歡這條辮子嗎?

他說:喜歡。

她說:你不會讓我把它剪掉吧?

他說:不會,不過——她說:不過什麼?

他說:如果要開始新生活,最好把它剪掉。

她說:剪掉?你——她感到從她口裏說出的話,並不是她想說的,她的舌頭已不屬她管轄,而是屬另外一個人管轄。

她想去照照鏡子。這時頂燈突然熄滅了,到了睡覺時候,隻有腳燈亮著,光線很昏暗。

睡吧,他說。

嵐看到盥洗處有燈光,她過去照鏡子。在鏡子中她沒看到自己,而是看到了大辮子菁菁,也就是說鏡子裏出現的是八年前的菁菁。她眩暈了。一切都是不真實的,都不可理解,甚至連正在奔馳的火車也是不真實的,鏡子也是不真實的,鏡子中的影像更是不真實的。她往鏡子深處看去,一個理發店從黑暗中影影綽綽浮現出來,漸漸變得清晰,進而連正在理發的人也看清楚了。她再次感到震驚:坐在理發椅上的正是菁菁,她攥著長長的辮子,舍不得讓理發師剪掉。她想,既然理發店裏的是菁菁,那麼她就不是菁菁,總不會有兩個菁菁吧。她再看鏡子時,哪裏還有鏡子,不但沒有鏡子,連火車也沒有了。她從虛無中意識到理發店裏的菁菁就是她。她坐在理發椅上,他站在旁邊。

“剪吧。”他說。

如果說在火車上他是勸說她剪辮子,那麼此時他則是命令她。

“哢嚓——”

隨著這驚天動地的一聲響,辮子跌落下來。

她用手撫摸短發,她終於撫摸到了短發,如同撫摸到了傷口,這種感覺竟是撕心裂肺般的。

她把辮子捂在臉上哭了起來。

她大叫:我要回去!”

這一喊非同小可,理發店消失了,代之的是美容院。她未回到南陽,而是又到了溫州。她熟悉這地方,雙人床、鏡子、臨街的窗、窗外的樹等,都是她熟悉的,她剛離開這裏不久,這兒還留有她的體溫和氣息,她坐過的床墊上還留著一個屁股大小的凹痕。她又回來了。他自然也在這兒。她問他今後怎麼辦,他說不知道。他坐下抽煙,他痛苦的時候總是用抽煙來排解。她看都沒看,伸手撩開窗簾,從隱蔽的角落裏摸出煙灰缸,遞給他。動作如此熟練,她自己也感到吃驚。她是誰?

她照照鏡子,鏡子中是一個很熟悉的芳芳的形象,她以為是芳芳回來了,卻四顧無人。原來自己變成了芳芳。難怪他一直跟著自己,也難怪他和自己那麼親密。

我是芳芳。

這一切都是我的,他也是我的。他為什麼不撲上來,他還等什麼,真是笨蛋。

她走過去,把白嫩的手放到他肩膀上。他扭回頭,摟住她,臉貼在她小腹上,好像在哭泣。她拉上窗簾,又去鎖好門。這兒成了兩個人的空間,他們的空間,他的和她的,他們做什麼都可以。可是,他什麼也沒做,臉上仿佛掛著一層霜。他開始訴說內心的愛和痛苦了,她知道他要說什麼,她了解他,了解他的愛,也了解他的痛苦。她不讓他說,她不想讓結局提前到來。他說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他說長痛不如短痛,他說這會毀了你的生活,他說這也會毀了我的生活,他說結束吧,他說我們已經陷得太深了,他說我愛你。

她同意他說的。她一直在流淚,除了流淚她還能幹什麼?她的臉已經成了沼澤地。她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男人一旦說出離開的話,他是下了決心的。她知道這是理智的。她也知道這對她有好處,也對他有好處。否則,生活就會崩潰。他們都害怕出現那種局麵。他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她也有一個疼愛她的丈夫,他們並不想傷害自己的配偶。這是最好的結局。早了斷對他們倆都好。那就了斷吧。可是,她是多麼愛他啊,生活是多麼殘酷啊!

眼淚,此時隻有眼淚是相宜的。

突然,門打開了,芳芳赫然出現在門口,在芳芳身後竟然站著“他”。

嵐感到某種東西轟然倒塌了,驚叫一聲,從夢中醒來。

火車正在鑽一個隧洞,洞內回音很大,給人的感覺好像不是在穿越一座大山,而是在穿越時間隧道……

31

夜仍然是深沉的,窗外還全是黑暗和寂靜,這黑暗和寂靜渾然一體,充塞天地之間,毫無縫隙。

她從奇怪的夢中醒來之後就再也睡不著了。

夢那麼清晰,仿佛是她經曆的一部分,讓她無法忘懷。

還有恐慌,沉澱在肉體中。

她傾聽從鐵軌上傳來的聲音,判斷出火車是在朝著家鄉的方向開,於是大為安心。夢中她的某個強烈願望可以讓她成為另一個人,這很奇怪,看來在夢中人與人之間並沒有什麼鴻溝。你之所以是你,是因為你有強烈的成為你自己的願望。她之所以是她,是因為她有強烈的成為她自己的願望。每個人正是他潛意識中要成為的人。也就是說,每個人是由他自己塑造的。同時,每個人也必須為他的塑造負責,即承擔後果。

夢是第三隻眼看到的現實。

或曰現實的投影。

夢似乎給了她某種啟示或警示,她朦朦朧朧有所感覺,但並不明白是什麼,她還需要進一步領悟。躺在輕輕搖晃的鋪位上,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出行時的那種恐慌此時無影無蹤了。

那時恐慌什麼呢?

此時想來,與其說是陌生而遼闊的外部世界讓她感到不安,不如說是她擔心朋友看不起她,從而使友誼大打折扣。與兩個好朋友相比,她的婚姻太平淡了,平淡得沒有故事,平淡得她自己都感到不滿。她害怕她們嘲笑她,嘲笑她缺乏行動的力量和冒險精神。可是,實事正相反,她們不但沒有嘲笑她,反而羨慕她。她們說,她過的是真正幸福的生活,那麼安定,那麼寧靜。

是啊,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真的沒有故事嗎?難道那些無法入眠的夜晚她與黎明之間的纏繞不是故事嗎?他的手指從她皮膚上劃過,她的皮膚就燃燒起來,血液就沸騰起來,心髒就跳動得更加厲害,瞳孔就變大,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她在他懷中騰雲駕霧,體驗飛翔的快感,體驗天堂的滋味……

難道大雪天她與黎明徒步穿越整座城市不是故事嗎?這是一次浪漫的約會,她在大雪中去找他沒有找到,因為他離開家去找她了,他們在路上錯過,肯定是雪眯了眼睛使他們彼此沒有看到對方,返回的時候已是傍晚,天色昏暗,大雪紛飛,如果不是他們撞到一起,他們還會錯過的,可是就那麼巧,他們碰上了,這時他們兩個都成了雪人,他們認不出對方,這隻是最初的反應,很快他們聽出了對方的聲音,辨出了對方的輪廓,於是兩個雪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難道他跑遍整個城市去為她買臭豆腐不是故事嗎?有一天她忽然想起童年時候在外婆家吃臭豆腐的情景,她想念外婆,她提出要吃臭豆腐,臭豆腐不是這個小城的特產,很少有賣的,但他二話不說騎上車子就出去了,他一個鋪子挨著一個鋪子去問,一條街接著一條街去找,最後終於在一個很偏僻的小巷裏買到了臭豆腐,回來時天已黑透了,但他兩眼放光,歡喜得像個孩子……

她有一個可愛而懂事的女兒,她想,即使人們拿整個世界來交換她的女兒,她也不會答應的。

日常生活磨損了愛情,曾幾何時她不再為他端到床頭的早餐而感動,不再為他出差時給她買的禮物而高興,也不再為他每日接送孩子而道聲辛苦……

而是為他升遷緩慢而諷刺他,為他做了好事沒有得到好報而埋怨他,為他不懂情調而給他臉色……

她沒理解他大山一般的意誌,他海洋一般的胸懷,他金子一般的品格……

在領導和同事眼中他十分優秀,在朋友圈子中他卓爾不群……

更重要的是,有不少美女向他暗送秋波他不為所動,他是那麼愛她……

而出行之前她怎麼沒認識到這些呢?

32

清晨,金色的陽光照在車窗上,看上去像是車窗在放光。田野裏全是金黃的麥子,像海洋一般遼闊,但比最平靜的海洋還要平靜,仿佛所有麥子都屏著呼吸一般,這是一個盛大的儀式,莊稼自身的儀式,慶祝麥子的成熟,它們即將成為糧食和種子。

嵐看著窗外,田野間有麻雀和鵪鶉飛起又落下,還有一隻叫不上名字的鳥從麥田中騰起,與火車平行著朝前飛,頑皮地和火車比試著速度,開始時雄心勃勃,後來漸漸落後了,變成了一個可愛的小點。三個農民拿著鐮刀站在田塍上,陽光給他們身上塗抹了一層溫暖的光輝,他們說著話,其中一個還拿鐮刀揮舞了一下,另一個從口袋裏掏出煙遞給第三人一支。村莊裏升起嫋嫋炊煙,一個老農牽著一頭老牛從村裏慢慢走出來,牛後邊還跟著一隻老山羊。然後是一群背著書包的小孩從村裏出來,跑著跳著打鬧著,超過老農。電線上棲著四五隻喜鵲,隔了一根電線杆,電線上又棲著兩隻喜鵲,一隻飛走,另一隻跟著也飛走了……

火車上的廣播響了,開始介紹南陽……

快到家了吧,她想,他們會在車站接她的,下車後,她一定要給黎明一個擁抱,黎明可能會覺得不習慣,但她要緊緊地擁抱他,讓他感到這不是在外邊學的時髦玩意兒,而是她從內心深處想擁抱他,想和他融為一體。然後把女兒抱起來,三個人再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