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差點把錄像帶給砸了。
但這怨不得芳芳,她很清楚這一點。
從那時起,和芳芳在一起她就開始有些恐慌了。在她眼中,芳芳是個近乎完美的人,不但長相出眾,氣質不凡,神采飛揚,而且追求浪漫,灑脫自信,沉著果斷,愛情轟轟烈烈,事業蒸蒸日上;這些都是她所不及的。
25
晚上,在美容中心上邊的套間裏,在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她們,嵐和芳芳,說了很多話,關於南陽,關於菁菁,關於她們的從前,關於孩子。芳芳不再談論婆婆,因為婆婆已經去世了。芳芳也不再談論丈夫雷,不知為什麼。嵐也不談論丈夫黎明,她沒有談論他的興致。這就是變化,四年間的變化。
嵐說菁菁的變化讓她感到吃驚,她不明白菁菁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就像她不明白菁菁當初為什麼要私奔一樣。她說菁菁就像一塊燃燒過的碳,失去了能量,安靜了下來。
芳芳說,也許吧,她被生活打敗了。
芳芳的這個結論同樣讓嵐感到吃驚:她用了“打敗”這個詞,用在朋友身上,這麼輕描淡寫,仿佛談的是一個陌生人。
芳芳和菁菁也八年沒見麵了,但她們根本沒想著要見麵,盡管她們離得不遠。她們並未把友誼看得那麼重要,假如她們之間還有友誼的話。
芳芳毫無疑問是個成功者,她四年間開了八個美容店,幾乎每年翻一番。她不打算再在溫州擴展了,下一步,她說,她要到法國去發展。
對嵐來說,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法國,多麼遙遠啊,遙遠得她無法想象,仿佛那是另一個星球上的國度。
與芳芳比起來,不要說菁菁是個失敗者,就連嵐也是個失敗者。
芳芳大概看出了她的話對嵐的影響,馬上岔開話題,說她最羨慕嵐的生活。
嵐說,你是在諷刺我吧?
芳芳說,真心話,你們的生活那麼真實,那麼溫暖,沒有多少煩惱,也沒有多少困惑……
嵐不願聽這樣的話,如果芳芳不是存心諷刺,那就是她對她的生活並不了解,或者還停留在過去的印象上。現在,她的生活真實倒不假,溫暖卻談不上,隻能說是麻木,至於煩惱和困惑,能說沒有嗎?
嵐覺得有些悶,她說把窗子打開吧,芳芳說可能就是開著的。
嵐起來拉開窗簾,窗子果然是開著的,外邊月光很好,月光落在樹葉上,白白的,靜靜的,與樹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像一幅黑白靜物畫。
她看到窗簾遮擋的角落裏有一個東西,問芳芳:
“雷常來這兒嗎?”
“很少來。”
“他抽煙嗎?”
“不抽。”
“你呢,抽嗎?”
“從不抽。”
“我發現了你一個秘密。”嵐突然說道。
“什麼秘密?”
“你有情人。”
芳芳有些詫異,但出乎嵐意料的是,她既沒打算否認,也沒打算遮掩,她隻是問她:你是怎麼知道的?”
嵐拿出隱藏在窗簾角落裏的煙灰缸給芳芳看。煙灰缸裏有十幾個煙蒂,看樣子是最近抽的。芳芳笑了,她招供說:沒錯,是有一個情人,他昨天來過。”
26
芳芳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婆婆去世後,按說雷隻屬於她一個人,可是她忽然覺得很失落,生活一下子變得輕鬆了,可也沒什麼意義了。這時她才發現,她那麼多年和婆婆較勁,並不是出於對雷的愛,而隻是不願認輸罷了。婆婆不在了,她對雷的愛也越來越淡了。她到溫州之後就辭職開起了美容店,開始也不順,一年後就發展起來了。
這中間“他”幫了不少忙,芳芳說。
嵐從芳芳的語氣中聽出“他”指的是誰,不外乎芳芳的情人。
事業往上走的時候,夫妻的感情卻在往下走,芳芳意識到是自己的問題,可是感情的事無法控製。她說,她現在理解了菁菁當初的私奔,這裏邊沒有理性可言,也沒有什麼對錯,人就像是被打了迷幻劑,自己左右不了自己,行動不是由頭腦作出的,而是由身體作出的。身體,她說,有它自己的意誌,你擋不住它。她也沒想擋。
“菁菁私奔,”她說,“我們都認為是錯的,可能菁菁冷靜下來也會認為是錯的,但這沒用,這改變不了什麼,她那時不聽頭腦的,隻聽身體的,身體內部會有一個聲音,這個聲音慫恿她大膽地往前走,不計後果,不計得失,這個聲音說:前進啊,冒險啊,快樂啊,享受啊,等等,於是你就聽這個聲音的,你好像發現了生活還會是另一個樣子,你想嚐試,如同以前人們在你的生活中拉了一道簾子,告訴你別到那邊去,那邊不好,你就一直沒到那邊去,這時身體中的聲音說你可以到那邊去,那邊有快樂有刺激,於是你就想試試,就走過去了,就這麼簡單。”
也許芳芳說得對,身體內部會有一個聲音,這個聲音讓人著迷,讓人瘋狂,讓人冒險,讓人……
嵐想,人通常是理智的,但也有控製不住自己的時候,也會犯錯誤。
嵐試探著詢問“他”的情況。
芳芳說,“他”有家庭,有孩子,還有事業,為此,他”很痛苦。
芳芳可能也想找個人傾訴,分享自己的秘密,以及困惑和迷惘吧。有些東西在一定範圍內需要保密,超出這個範圍就沒必要保密了,甚至還想讓人知道,畢竟秘密裝在心裏讓人憋得難受。她說:
“我們在一起是很瘋的,我是說,那種感覺,和初戀時不一樣,初戀時是衝動,這則是……
燃燒,火焰與火焰,加在一起,更大的火焰。他喚醒了我身體中沉睡著的某種東西,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會那麼美妙,就像登山,沒有他的帶領,我可能一輩子都上不到山頂,隻停留在半山腰,還以為再往上就沒路了呢。”
芳芳在談論性,嵐想,芳芳真是變了,這樣的話題談論起來一點都不害羞,也許她還會放得更開,並最終達到毫無顧忌的地步。但是芳芳突然轉到了愛情:“他是愛我的,你別不信,我們在一起不是為了趕時髦,也不是為了別的,什麼也不為,隻是因為愛。現在談論愛情可能讓人覺得可笑,可我們是真的,真的相愛。”
嵐讓芳芳證明給她看,芳芳說:
“再說性吧,你知道兩個人在一起如果沒有愛情,性會怎樣,身體是騙不了人的。”
嵐問她怎樣區分情欲與愛情,這是有區別的,但它們表現在性上可能並無二致,都會帶來瘋狂,帶來滿足。
“我隻說一點,你就會明白。”芳芳的聲音像月光一樣柔和,她說,你知道,他和我在一起是很瘋的,我們能夠整個下午不停地做愛,可是自從和我在一起之後,他和他妻子就不行了,突然就那樣了,他也無法解釋,他不想那樣,可就是做不成。他妻子以為他得了陽痿,求醫問藥,想給他治好,讓他吃了很多藥,中藥西藥一齊來,就是不見起色。你說怪不,他在家不行,一到我這兒,就又行了,不但行了,還很厲害。你說,這是不是愛情,他是不是愛我?”
嵐承認這是愛情,正如芳芳說的,身體是騙不了人的,但她這會兒卻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雷和“他”的妻子——
27
嵐在溫州的幾天一直沒見到雷。芳芳開車領她玩了幾天,到沒什麼可玩的時候,她離開了溫州,打道回府。這幾天中,芳芳談到過雷,盡管很少,畢竟談到過。
那是在路上,窗外是尋常的街景,芳芳突然說,我應該讓你見見雷的,可是不見也罷,他沒什麼變化,不會開車,進城總是坐廠裏的班車。他很少進城。
你還愛他嗎?嵐不知道這個問題是不是不合時宜,但她還是問了,她對雷的印象很好,她為雷感到惋惜。
我不知道,我們已經很久沒做愛了。我知道性不能等同於愛,可是兩個相愛的人會很久不做愛嗎?
誰的原因?
雙方的吧,我不想,他也不想,就那樣了,芳芳自嘲地說,我們現在是時髦的無性夫妻。
他還愛你嗎?
不知道,他可能有點怕我。
你是不是很野蠻?嵐開玩笑道。
不是那種怕,芳芳說,他可能覺得自己停滯不前,而我一直在發展,他有些跟不上我的步伐。
嵐說雷是個很優秀的男人。
芳芳不否認,但她說優秀的男人有時讓人感到乏味。
嵐抱打不平地說,是自己出了問題,你才會有這種感覺的。
可能吧,芳芳說。
但芳芳心裏對雷並沒有愧疚之情,她隻是對兒子愧疚,她對兒子照顧很少,兒子和雷非常親近,和她有些疏遠。她尤其擔心兒子發現她的隱情,造成心靈創傷。兒子七歲了,正是需要嗬護的年齡。也朦朦朧朧懂一些大人們的事情。她從沒打算要離婚,不是她離不開雷,而是她怕對兒子造成傷害。另外,她不想對“他”施加任何壓力,包括婚姻的壓力。
28
這天,嵐意外地見到了“他”,芳芳的情人。嵐沒想到芳芳會帶她去見她的情人。見麵之後,嵐才明白芳芳是在向她炫耀。盡管嵐對他扮演的角色不讚同,但仍然認為他是有男性魅力的。他高大,健壯,隨和,平頭,穿白T恤,善於體貼人。
是在一個很偏僻但很高檔的西餐廳見的麵。
他請她們倆吃西餐,喝法國紅酒。
他很會向女人獻殷勤,對她們倆照顧得無微不至。
嵐聯係芳芳說過的話,不由自主地想象他在床上的表現,他的瘋狂,他的持久。她頭腦中出現一些情色畫麵:纏繞的肉體,光滑皮膚上滾動的汗珠,嵌進肌肉中的指甲,緊閉的或放光的眼睛,蓬亂的頭發,呻吟的口型,等等。她為自己有這樣的想象而暗暗發笑。偷眼看看芳芳,芳芳一副端莊模樣,不像是與情人吃飯,倒像是吃公務餐。“他”倒沒有一本正經,不時地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活躍活躍氣氛。看得出他是一個有地位有錢的男人,可是他沒有沾染那種人通常都有的傲慢自大和愛顯擺的毛病,而是風趣幽默,彬彬有禮。眼中那一絲抹不去的憂鬱也很能打動人。
他恰到好處而又很得體地奉承了嵐的美貌和氣質,讓嵐很受用,嵐覺得和他在一起很愉快。
過後,嵐對芳芳說,我理解你,“他”是個很優秀的男人。
芳芳說,我也是個很優秀的女人嘛。
嵐馬上想到,她也說過雷是個很優秀的男人,她怎麼就變得沒有一點兒立場了呢?於是她不再說下去了,沉默。
29
離開溫州的前夜,她們觸及了痛苦的話題,那是從再一次談論菁菁開始的。
八年前,嵐和芳芳曾經去與菁菁私奔的那個男人家裏探訪過一次,看有沒有那個男人的消息。她們見到了那個處於痛苦中的女人。那個女人很瘦,麵色發黃,眼睛裏充滿怨恨。她們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那個女人堵在門口,不讓她們進屋。
那個女人冷冰冰地說沒有消息,什麼也沒有。她們想和那個女人談談,那個女人卻一點兒也不想和她們談,哐”的一聲把門關上了,門板差點碰傷嵐的鼻子。她們從鄰居那兒得知,那個女人有個十七歲的兒子,正在上高中,因為受不了別人的議論,和同學打了一架,受到學校處分。那個女人剛從學校回來。
那個女人的形象長久地烙在她們頭腦裏。
“我忘不了她那雙充滿怨恨的眼睛,我害怕再看到一雙這樣的眼睛。”芳芳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好像鏡子中會浮現出這樣一雙眼睛。
“痛苦會毀了一個家庭。”嵐話中有話地說。
“我不想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那是自己親人的痛苦,和所愛的人的親人的痛苦。”
“我避免這些,我不向‘他’要求任何東西,對未來也沒有什麼想法。”芳芳說。
就這樣得過且過嗎?這是一條康莊大道嗎?能避免所有痛苦嗎?
芳芳走到窗前,站住,月亮把樹的斑駁的影子投到她身上和窗台上。她說,這樣,現在這樣,也不是沒有痛苦,我是痛苦的,“他”也是痛苦的(你來之前的那個晚上他在這兒抽了很多煙,就是因為他痛苦),雷是痛苦的,他”的妻子也是痛苦的。雷不知道我的事情,“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的事情,可是生活已經改變了,原本屬於家庭的快樂和溫暖沒有了,或者打了折扣;人都是有良知的,而良知是很折磨人的;我們的痛苦是看不見的,在心的深處;我們無力改變命運,因為不想讓親人痛苦;可是已經有了風言風語,紙是包不住火的;終有一天,雷會知道,他”的妻子也會知道;到那時,怎麼辦?我不敢想象。
芳芳抬起頭,深情地望著窗外某個地方,仿佛望著一個撲朔迷離的夢。
嵐本來以為芳芳很為她現在的生活得意,其實不是這樣。
芳芳說她很害怕將來,她害怕某一天生活會分崩離析,一切屬於她的東西都離她遠去,她也許很有錢,但沒有愛情,沒有親情,沒有友情,心靈空蕩蕩的,像一個空房子,隻填滿了空虛……
嵐說她想不到芳芳也會有痛苦。
芳芳說,每個人的生活隻有他自己清楚,別人看到的隻是表麵,那未必真實,說不定是裝出來的,專門製造假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