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六月來臨(1)(3 / 3)

布滿繁星的天幕上有流星劃過,留下一道又短又亮的弧線。

嵐所說的那一次,菁菁完全明白。菁菁說:

“給你接風的,怎麼能隻吃麵?”

嵐說:如果你費事,就是把我當外人了。”

於是,她們就隻做了一鍋清湯麵。

15

晚飯時嵐見到了菁菁的丈夫阿文。她雖然看過照片,不存在什麼幻想,但見到本人,她還是抑製不住深深的失望。她內心深處發出了一聲悠長的歎息,她為菁菁可惜。阿文在家說一口上海味的普通話,有時和菁菁說話時還用地道的上海話。阿文對嵐很熱情,但卻透著虛假。

飯桌上,阿文隻是禮節性地詢問嵐幾句,就把話題轉到單位的瑣事上。他在瑣事上表現出的精明讓嵐感到吃驚。菁菁勉強敷衍幾句。看得出來,阿文是一家之主,他在家中有絕對的權威。菁菁隻是附庸。

嵐想,她原來的恐慌是對的,也許她根本就不該來上海。

飯後,菁菁為嵐和阿文各泡一杯茶。阿文端起茶杯吹了吹浮起的茶葉,水太熱,就放下杯子,拿起晚報翻起來。菁菁則收拾桌子,進廚房洗碗刷鍋。一切都自然而然,因為每天都是這樣的程序。菁菁習以為常,嵐看著卻覺得怪怪的,因為她在家裏一般是不洗碗的,洗碗的事由她先生承包了。嵐幫著端盤子。阿文說,放下,讓她來。嵐說沒關係,端著盤子鑽進了廚房。

嵐小聲對菁菁說她晚上睡沙發。

菁菁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看看嵐,說也好。

菁菁幹起活來非常利索,一會兒功夫就將廚房收拾得井井有條。

嵐說:你真能幹。”

菁菁說:不幹不行。”

回到客廳,菁菁拿出地圖,和阿文一起給嵐安排遊玩的計劃。嵐對上海一無所知,全憑他們夫婦安排。他們根據時間、地點,規劃一天玩幾個地方,玩哪幾個地方,然後不厭其煩地交代她如何坐車,坐幾路車,在哪兒轉車,轉幾路,在哪兒下車,等等。聽那意思,他們不打算陪她,而是讓她自己去玩。她對大上海本來就心存恐懼,讓她一個人去玩,豈不等於把她拋入鋼筋水泥的迷宮中嗎?

阿文說,口說不行,要寫到紙上。

菁菁把他們製訂的方案寫下來,還寫下了備選方案,又寫下了他們家的詳細地址。最後補充說,別忘了帶上地圖。

當菁菁和阿文為不能陪她遊玩表示歉意時,她連忙說:真不好意思,是我打擾了你們的生活。”

16

夜裏,菁菁躺到沙發上,瞪著兩眼,久久不能入睡。

是的,她到了上海,見到了最好的朋友(至少是兩個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是她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孤獨。沒見菁菁之前,她想過她們見麵會有說不完的話題,畢竟八年沒見了,有多少話貯存在肚子裏啊,又有多少思念要傾訴啊,此外,還有十萬個為什麼要問,她要知道她朋友的一切。一切,什麼都包括。她們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她曾無數次在頭腦中虛擬過她們的對話,在虛擬的對話中,無論說什麼,她們都興致高昂,滔滔不絕。遊玩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朋友相聚,見見麵,說說話。這的確很重要。至少她看得很重要。

可是今天的見麵並不讓她激動。菁菁也一樣。

下午,她想摸一下菁菁的短發,為菁菁失去的辮子表示遺憾,可是她沒有。好像那動作過於親密了,不合適。她問菁菁這八年是怎麼過的,菁菁一句話就將她打發了。菁菁說:就那樣唄。”她又問菁菁當初走的時候後悔嗎?菁菁說一上火車就後悔了。那為什麼不回去呢?死要麵子活受罪唄。

你愛他嗎?

菁菁說,說不上,那時我不懂得什麼是愛,可是自以為懂得。

他愛你嗎?

我不知道,我想是的,他是愛我的,至少當時是愛我的。

你想沒想過家?

怎麼沒想過,可想有什麼用呢?沒用,還不如不想。

嵐知道菁菁說的是違心話。菁菁在回避這個話題,從菁菁的表情上看得出來。菁菁不願談。是的,這不是個輕鬆的話題。這個話題讓她痛苦。她不想涉及。

在她們說話的時候,她幾乎一刻也沒停下來過,不是泡茶,就是抹桌子,即使沒什麼可幹了,她也在走來走去,嵐不明白她為什麼就坐不下來呢。嵐覺得她有義務告訴菁菁她走後她家裏的情況,她父母的痛苦,她父親的失音,她母親的白發,他們對她的愛,他們承受的壓力,等等,等等。菁菁應該知道,她應該問的。可是她沒問,她什麼也沒問。她對南陽漠不關心。她對她父母漠不關心。她對朋友也漠不關心。嵐想:所有的痛苦都是你造成的,你該受懲罰。嵐一次次地把話題往南陽引,菁菁一次次四兩撥千斤地把話題引開。

嵐還想說說自己的故事,沒故事的故事。她的困惑。她的猶豫。她的茫然。她想和以前的好朋友談談自己的生活。談談自己的家庭;談談自己的丈夫和女兒;談談自己的愛情;談談自己愛情的消失等等。可是菁菁沒問她。菁菁不感興趣。或者,菁菁覺得與她的故事相比別的故事都太平淡,不聽也罷。

嵐找不到過去在她和菁菁之間的那種親密。

她倍感孤獨。

17

嵐來的時候和來之前,她隻是想出來散散心,她並沒有其他明確的目的。可是見到菁菁之後,她失落的心萌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那就是探究菁菁的秘密:

她為什麼私奔?

她不能容忍菁菁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說狹隘一點,她不能容忍失去友誼。菁菁在南陽時,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工作,她在銀行上班,那可是多少人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獎金比別人的工資都高。她長得那麼漂亮,在校時是有名的“三枝花”之一,另兩枝花是嵐和芳芳,但平心而論,三人之中數菁菁最惹人疼愛。芳芳過於18有主見了,在她眼中男生都是小毛孩,沒一個成熟的。嵐則有些懵懵懂懂,好像男女這方麵還沒開竅。隻有菁菁看上去幾分羞澀,幾分嬌弱,幾分憂鬱,讓男生頓生愛憐和保護之情。她與不少男生有過約會,可是並沒有一個固定下來成為男朋友。參加工作之後,追求的人也很多,她是單位當之無愧的香餑餑。那時的菁菁,有一個好工作,有錢,漂亮,臉上總是陽光燦爛。現在的菁菁呢?她被生活摧垮了,她身上的光芒消失了,倒是增加了市儈氣息。家中的財權在丈夫手中。她僅比一個奴隸強一點。作為交換,她獲得了一個上海戶口。

現在的一切是菁菁當初追求的嗎?

嵐覺得不是。私奔,一般情況下是浪漫這根藤上結的苦瓜,可她現在的生活中連浪漫的影子也看不到,她比任何人都實際,實際得不能再實際了。

18

嵐在上海玩了三天。

這是迷失的三天,她像在夢中一樣,一會兒踏在現實的土地上,一會兒又處於超現實的雲端。恍恍惚惚中,高樓、大橋、歐式建築、弄堂、金融區、商業街、東方明珠等等,既真實得可以觸摸,又虛假得如海市蜃樓。她會突然在一個很陌生的地方下車,走上一程,眯起眼睛看看太陽,再登上另一輛公交車,隨便公交車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她是自由的,也是孤獨的。她找不到任何旅遊的樂趣,找到的隻是惆悵。她像一粒塵埃,飄浮在城市的風中。讓她感到傷心的是,菁菁和她丈夫阿文竟然沒發現她沒按他們給她規劃的路線去玩。她回來,他們問今天玩得怎麼樣,她說很好。他們問人多嗎,她說多,這就完了,他們不再問別的。他們對上海太熟悉了,沒什麼可問的。

她說她累了,她需要睡覺,於是她就在夢中繼續迷失。

菁菁坐在她身邊,看著她睡覺。

她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假裝睡著。

菁菁把手放在她手上,用手指輕撫著她的手。

她翻個身,把手壓到身下。

菁菁把手放到她肩膀上,放了一會兒。

她真想翻過來,抓住菁菁的手,抓得緊緊的,把臉埋在菁菁的手掌中。可是她沒有。

她還想看看菁菁此時的神情,但她沒睜眼。

下一個夜晚。

嵐躺在作為床鋪的沙發上,菁菁坐在她的身邊,菁菁的短發耷拉下來遮住半個麵孔,頸項的側麵閃出一片白光。嵐說,你的辮子,可惜啦。菁菁說,我也不知道是咋了,就好像喝了迷魂湯,說剪就剪了。菁菁又說,辮子太招眼了,容易被認出來。

辮子一剪,菁菁和那個男人就失去了特點,消失於城市的芸芸眾生中了。雙方的家人不可能找到他們。

菁菁有好多天感到頭輕飄飄的,像氫氣球一樣。

風吹亂她的頭發,她迷惘極了。

菁菁說她抱著辮子哭了一場,她把辮子浸泡在淚水中。她一生中從未哭得那麼慟過。那個男人沒有哄她,讓她哭了個夠。她幾乎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出來了,甚至把後半生的眼淚也提前流出來了。

她原來喜歡把辮子拽到胸前玩弄,在她害羞的時候或一個人無所事事的時候。後來她再也沒有這樣的動作了。剛剪掉辮子的時候,手還不自覺地往胸前放,然而每次都很失落。

她剪掉辮子的同時,也剪掉了與過去的聯係。

嵐說,我和芳芳與你的辮子是一樣的命運。

菁菁不明白,嵐解釋說:

“你把我們都扔了。”

菁菁忽然站起來,從客廳角落的一個櫃子裏拿出一包東西。菁菁打開外邊套著的塑料袋,又打開一個潔白的棉布包,一條烏黑的辮子出現在麵前。“你看——”

菁菁把辮子塞到嵐手中,扭過頭去,她有些傷感。

嵐撫摸著辮子,一種久違的感覺爬上心頭。她曾多次撫摸過這條辮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這條辮子仍像以前那樣光亮。像蛇一樣盤著,也像蛇一樣有生命。這是一縷往昔的光。這是記憶的繩。她把手放在菁菁的肩膀上,和菁菁一起陷入沉默之中。

菁菁在落淚。

停了一會兒,菁菁說:

“其實是你們扔下了我。”

說罷她把辮子收起來,重新包好,放回原處。她沒有解釋。她和嵐道了晚安,就關掉燈,走進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