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六月來臨(1)(2 / 3)

除了菁菁的母親外,任何人都聽不懂。菁菁的母親某一天起床後,從鏡子裏看到一頭白發非常驚訝,一開始她以為是熒光燈讓她產生了錯覺,當她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後,她哭了起來。她隻是在家裏哭一哭,隻是在丈夫麵前哭一哭,出門後她是不會哭的,在外人麵前她也不會哭。

他們申請提前退休,當時的政策鼓勵這樣做,於是很快就獲得了批準。

他們原本就是很優雅的人,這件事之後,他們變得更優雅了。不僅如此,他們身上還多了一種世上罕有的平靜。他們像兩潭毫無波瀾的水,或者說,就是一潭毫無波瀾的水,因為他們總是相依相偎地走在一起,從未分開過。

9

嵐再次見到菁菁的父母是在菁菁私奔半年後,已經是冬天了,剛下過一場雪,地上的雪大都很幹淨,就連路上被車軋過、被行人踩過的雪也不是很髒。

出其不意的見麵。

他們迎麵快撞到一起時才互相認出來。菁菁的父親手拄一根精製的竹杖,菁菁的母親一手挽著他的胳膊,一手拎著幾棵蔥。菁菁的母親很和藹地和嵐打招呼。問嵐工作怎麼樣,朋友談得怎麼樣,結婚了沒有,嵐支支吾吾地應付過去。那時她剛結婚不久,但她怕說出來刺激他們的神經。

嵐聽說過菁菁的母親的頭發全白了,可是猛然看到,她還是有些驚訝。她的每一根頭發都是白的,看上去閃閃發光,映得她的麵孔也分外明亮。白頭發改變了她的形象,將她的溫柔變成了慈祥。看來古書上說的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了頭並不是虛構。

他們的臉上沒有悲傷,也沒有憂慮,隻有平靜和溫和。

嵐問菁菁的父母身體怎麼樣,菁菁的母親說不錯,身子骨很硬朗。菁菁的父親始終沒說話,隻是微微點了幾下頭,表示認可菁菁的母親說的話。

就這樣寒暄幾句他們就分開了。嵐沒提菁菁的事,菁菁的父母也沒提。好像菁菁並不存在一樣。

過後,嵐和芳芳談起這次偶遇,說到菁菁母親的白發,嵐說像雪一樣白,比雪還白。她們唏噓一會兒,半天沒說話,隻是傻坐著,心裏說不出的沉重。

10

嵐和芳芳有過一場關於菁菁的對話。

嵐:我想不到她會這樣。

芳芳:我也是。

嵐:她太自私了,芳芳:她隻顧自己幸福,嵐:她竟然什麼也沒給我們說,芳芳:她知道我們不會給她保密,嵐:至少我做不到,看著她爸媽痛苦的樣子,不說你會覺得自己很殘忍,芳芳:不止是殘忍,簡直是犯罪。

嵐:也是折磨,我會心裏不安的。

芳芳:看來菁菁沒告訴我們是對的,嵐:幸虧如此,否則,我們怎麼辦,是出賣朋友,還是硬起心腸?

芳芳:她不告訴我們也可能是替我們著想。

嵐:也許吧。

11

時間會淡漠一切。

菁菁的故事曾轟動一時,還上了晚報的社會版,可是幾年過去,已經沒有人再提起那件事,就連菁菁最要好的兩個朋友嵐和芳芳也不再提起她。嵐和芳芳到一起時談得最多的是孩子、衣服和丈夫,這是女人永恒的話題。

菁菁的父母好像也淡忘了菁菁,他們從不對外人談論菁菁,相互之間大概也從不談論菁菁吧,他們完全接受了現實,接受了失音和白發。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

12

火車鑽進了隧道,嵐是從突然變化的聲音中判斷出來的。在隧道裏,鐵輪碾軋鐵軌的聲音被禁錮起來,在狹窄的空間回蕩,震得窗玻璃嗡嗡嗡地響。

外邊什麼也看不見,但嵐可以想象大山和大山最濃重的陰影。

火車衝出大山之後,就在單調的平原上奔馳,黑暗中的莊稼在細雨中迅速地成熟著,空氣中彌漫著小麥的芬芳。

嵐半夢半醒,隨著火車有節奏的振動,思緒在睡眠的邊緣搖擺,她分不清頭腦中紛亂的念頭何為回憶,何為想象,何為錯覺。許多問題突然跳出來,但旋即又消失於黑暗中,也有一些問題頑固地飄浮在空中,像一張張若隱若現的麵孔,等待著她的回答。這些問題是:

——她理解菁菁嗎?或者,她試圖理解過菁菁嗎?

——她理解那個男人嗎?或者,她想過要去理解那個男人嗎?

——她理解愛情嗎?或者,她理解欲望嗎?

——她理解命運嗎?或者,她理解何為身不由己嗎?

——她理解私奔的幸福嗎?或者,她理解私奔的痛苦嗎?

——她理解菁菁的父母嗎?或者,她理解他們的愛和冷漠嗎?

——她理解菁菁為什麼不回南陽嗎?或者,她理解菁菁為什麼不能回南陽嗎?

……

13

菁菁的母親再次聽到女兒的聲音時,在她們之間橫亙的不僅僅是上千公裏的距離,也不僅僅是五個寒暑的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還有無法計數的恐懼、擔憂、恥辱、思念以及沉默等,她無法一下子超越所有的陰影,平時的沉靜被擊碎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話筒從手中掉下來,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發出很響亮的聲音。其實菁菁的母親接電話時,對方始終一句話也沒說,裏邊傳來的隻是哭聲,一個年輕女人的哭聲。那是壓抑已久的哭聲。那是委屈的哭聲。那是……

菁菁的母親聽出那是女兒的哭聲,盡管女兒以前從未這樣哭過,但她還是聽出來了,這大概是做母親的本能使然吧。她沒有哭。她不想哭。她耐心地聽著女兒哭泣。一句話也不說。等著,等女兒哭完。話筒掉了她再撿起來。她等著,她的身體在顫抖、搖擺。丈夫也猜到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了。他們等這個電話等了整整五年。他們早就原諒了女兒,但又好像從未原諒。女兒帶著哭腔喊了一聲“媽——”,她咬住嘴唇,把嘴唇都咬出血了,也沒流淚。她沒答應。女兒又喊一聲“媽——”,她仍沒答應,但眼淚滾滾而下。她想擦幹眼淚,可總也擦不幹。丈夫來到她身邊支撐住她,防止她摔倒。女兒提出想回來看看,她拒絕了。不是冷漠,而是愛。她不想讓女兒承受輿論的壓力,那會毀了她的生活。

女兒說她已經結婚了。

不過,並不是和與她一塊私奔的那個男人。

而是另一個,一個上海男人。

那就更不能回來!菁菁的母親厲聲說道。

……

嵐仿佛看到了這一幕,不是在別處,而是在她自己的頭腦中,或夢中……

14

列車第二天中午到達上海。盡管嵐無數次地設想過她與菁菁見麵時激動人心的場景:大笑、擁抱、飛濺的眼淚等等,但現實卻讓她倍感尷尬:她竟然沒認出菁菁。菁菁原來留有一根長辮子,那是她的標誌。嵐在站台上遊目四顧,尋找長辮子,一臉茫然。菁菁朝她揮手,她也沒有反應。直到菁菁站到她麵前,她才認出來。

“你的辮子呢?”

“八年前就剪了。”

菁菁從嵐手裏接過行李,穿過地下通道,出站。那麼多人,那麼多麵孔,那麼多高樓,看上去讓人眩暈,讓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和卑微。人就是一粒塵土。走向公交車時,嵐落後一步,她看著菁菁的背影,她從菁菁身上已經嗅到了陌生的氣味,已聽到了陌生的聲音,現在她又看到了陌生的背影。少了一根辮子的背影。菁菁仍是那麼漂亮,可是在她身上少了一種東西,什麼東西呢?青春的光芒。原來她的肉體是放光的,從麵孔上,從裸露的皮膚上,從眼睛裏。現在沒有這種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穩和內斂,以及苦難生活投下的陰影。嵐不願看到這些,但她不能不看。她這時有些明白她上火車時為什麼恐慌了,那是對原來情誼消失的恐慌,是對變化的恐慌,是對幻想破滅的恐慌。她總想著她們隻要一見麵,就會像從前一樣無話不談,就會親密得像一個人似的,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嵐住進了菁菁家裏。那兒是這樣小,一室一廳,晚上她睡哪兒呢?

菁菁說:我們倆睡床上,讓阿文睡沙發。

阿文是菁菁的丈夫,土生土長的上海人。

臥室裏掛著菁菁與阿文的結婚照,雖然化著濃妝,仍然看不出阿文有什麼光彩,阿文的麵孔看上去有些別扭,但又搞不清別扭在哪裏。

阿文要到晚上才回來,中午隻有她們兩個,整個下午也隻有她們兩個。她們一起下廚房做飯。在廚房裏嵐找到了一點兒過去的感覺,在上學時,她們一起做過飯,那是在嵐家裏。現在又置身廚房之中,嵐感到自在一些了。她問菁菁適應上海的生活嗎?菁菁說早就適應了,她又補充說,現在她什麼都能適應,無論是哪裏。她甚至說就連地獄她也能適應。

嵐自歎弗如,她現在是除了南陽,哪兒也適應不了。就是這麼沒出息,她說。

菁菁說她是被生活逼出來的,沒辦法。

菁菁生得嬌小,皮膚白嫩,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應該是一個永遠需要被男人嗬護的女人。可是她說她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罪都受過。五年間,她和那個男人輾轉七個城市,幹過不下二十樣工作,卻始終沒掙到多少錢,有時糊口都困難。她說,你是不知道沒錢的滋味,五年間,我們幾乎整天都在為掙錢、吃飯、付房租操心,口袋裏總是空空如也。她說他們曾經一星期隻靠一袋米生活,天天吃粥,頓頓吃粥,吃得後來見了粥就想吐。

嵐說今天咱們不吃粥,吃清湯掛麵。

菁菁說太簡單了吧。

嵐說,蔥薑爆一下,放點辣椒,就像那一次。

嵐指的是十年前在她家裏做飯那一次,當時她父母到鄉下去為一個死去的遠房親戚奔喪,恰逢周末,她就約菁菁和芳芳到家去玩。芳芳臨時有事,隻有菁菁去了她家。她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周末。那天她們做的就是清湯掛麵,吃得津津有味。晚上她們還去看了一場瓊瑤的電影,電影名叫《庭院深深》。她們為電影中的愛情故事所打動,開始憧憬愛情。夜裏她們睡在一個被窩,她們被青春的氣息撩得心猿意馬。她們開了一些平時不會開的玩笑,說了一些平時不會說的粗話,然後哈哈大笑,然後滾在一起打鬧,甚至可笑地模擬了一些讓人臉紅的動作。然後沉默不語。屋裏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肉體膨脹,又漸趨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