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六月來臨(1)(1 / 3)

9.六月來臨(1)

1

嵐為這次出行準備了整整兩年,可直到踏上火車她還不相信這已經成為現實。

火車啟動的時候,她心裏突然咯噔一下,心仿佛懸空了,無所憑依,就那樣茫然地在虛空中吊著,像秋後一個被遺忘的茄子。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感到莫名的恐慌。兩年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嚷嚷著要出門,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借口推遲行程,難道不正是這種莫名的恐慌在作祟嗎?現在火車已經啟動,想打退堂鼓已經不可能了。那麼,到底恐慌什麼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窗外,暮色將一切都塗抹成了灰色,連細如牛毛的雨絲也不例外,站台上丈夫和女兒揮動著手臂的影子漸漸融入了那廣大無邊的灰色中,成為蒼茫的背景。火車輪子在鐵軌上碾軋出來的聲音也是蒼茫的。火車駛出站台之後,她看到了城區霧蒙蒙的燈火和潮濕灰暗的街道,還有那些醜陋的屋頂,曾經無比熟悉的城市如今從火車上看去竟是完全陌生的,好像與自己全無瓜葛。

2

嵐在這個小城生活了三十年,除了某個暑假去北京玩過一趟之外,再沒走出過南陽盆地一步。她生於斯長於斯,又於此結婚生子,對這個小城可以說再熟悉不過了。但她不敢說她就真正了解這座城市,許多巷子她從未去過,也沒想過要去看一看,比如車站這一帶她就比較陌生。少女時她也曾有過許多夢想,對南陽盆地之外的生活也充滿了好奇,可隨著畢業、參加工作和結婚,她漸漸地習慣了這種死水微瀾般的生活。她的一切都可以用“平淡”兩個字來形容,上學是平淡的,僅上了個中專;婚姻是平淡的,初戀對象就是現在的丈夫;婚後生活更是平淡的,丈夫總是讓著她,吵架都吵不起來。而她的兩個最要好的朋友——菁菁和芳芳——的戀愛和生活卻是驚天動地的,簡直讓她目瞪口呆。

菁菁參加工作不到一年就與本單位一個大她二十歲的已婚男人私奔了,如今她在大上海紮下了根。芳芳更是在溫州開創了自己的事業,當上了款姐。她們都長有翅膀,都飛了,飛到了繁華的大城市。她呢?有什麼好說的,連出門看望兩個好朋友都盤算再三,猶豫了兩年才成行。她們一再邀請她,她也很想出去走走,可是真跨出了家門,她卻感到恐慌。

八年前菁菁離開南陽時感到過恐慌嗎?

3

菁菁是她們三個中最為柔弱的一個,沉靜少語,長得像工筆仕女圖上的美女,她們在一起玩時她從不拿主意,她總是順著芳芳和嵐。這樣一個柔順的女孩,她怎麼可能私奔呢?太不可思議了。嵐聽到菁菁私奔的消息時,頭腦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她覺得可笑,怎麼可能把私奔與菁菁聯係在一起呢?告訴她消息的是芳芳,難道芳芳也不了解菁菁,竟然相信別人的胡言亂語?她說,芳芳,你是不是瘋了?芳芳說她也不相信,但芳芳又說,可這是事實!

事實!芳芳是這樣強調的,她能聽出芳芳語氣中的感歎號。

她是多麼不了解菁菁啊。她總覺得菁菁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樣,像水晶一樣,或者像水一樣,她一眼就能把她看穿,可是她錯了。

芳芳也是這種感覺。

菁菁竟然沒給她們透露一點消息。

菁菁就這樣走了,連個招呼都沒打。

她們感到她們被菁菁拋棄了。她們算得上是閨中密友,可是菁菁的行事表明她並沒把她們當閨中密友看待。她們有些受傷的感覺。

4

玻璃窗被夜色所塗抹,變成了一麵幽暗的鏡子。

嵐從中看到一個少女爬上中鋪,把臉埋入枕頭中,一動不動。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鋪邊殷勤地和她說著什麼,少女毫無反應,仿佛已經睡著。

喝水嗎?

吃蘋果嗎?

哪兒不舒服?

……

少女一動不動,如同繪畫作品中的人物。男人把手放到她頭上,那麼輕柔,仿佛手下是一個氣泡,他怕碰破。那隻手放有一秒鍾,拿開了。少女保持著她固有的姿勢。睡眠或哭泣,這種姿勢都適合。也許她會在哭泣中睡眠,也許她會在睡眠中哭泣。

男人坐到下鋪的陰影中,沉思默想。

少女就是菁菁。這個男人——論年齡可以做她父親——就是和她一起私奔的人。他叫查。

他們都那樣安靜,他們承受著難以承受的東西,這種東西是有重量的,卸不掉的重量,壓在他們身上,也壓在他們心上。他們無法承受。

他們的心會發抖。不是因為愛,也不是因為激情,而是因為恐懼。

他們赤裸著抱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是兩團交融的火焰。他們享受著犯禁的快樂,呻吟,撕咬,抓撓……

像兩隻野獸。如今他們那樣安靜,像兩塊石頭,因自身的重量而安靜地待著。

安靜隻是表麵,內心那片海洋呢?難道上方沒有堆積成噸的烏雲?難道驟然而起的風暴沒有掀起滔天巨浪?

5

少女和男人不可能是菁菁和她的情人。

玻璃和玻璃後麵的黑暗給了嵐錯覺。她知道。她也希望這樣。

她收回目光,爬到鋪上。她的鋪位與少女正對著,也是中鋪。她看少女一眼,少女的身段有些像菁菁,而少女的皮膚也那樣白,即使在陰影中也非常醒目。菁菁的皮膚是透明的,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少女的皮膚如同一片皎皎月光,完全能夠和菁菁相媲美。

列車員推著小車兜售礦泉水、可樂、方便麵、撲克、火腿腸等,對麵下鋪的男人要了一瓶礦泉水,然後又坐回陰影中。

過道裏不斷有人走動,上廁所,或到兩節車廂的接頭處吸煙。

廣播裏放著音樂。

嵐想,一列火車的人都與自己不相幹,可每個人都像一本書,如果打開,就是一個長長的故事,曲折也好,平淡也好,都少不了酸甜苦辣、油鹽醬醋,也少不了愛和痛苦。她自己也不例外。

窗外,黑暗幽深得什麼也看不到。

她也沒想著看到什麼。

睡一覺吧,明天就能見到菁菁啦。她們已經整整八年沒見麵了。

八年啊,有多少青春和夢想不知不覺地流逝了,如同流水消失於流水。

八年,對於咀嚼痛苦的人來說,是多麼漫長啊,無法用皮尺丈量,也無法用腳步丈量。

6

沒有人比菁菁的父母更痛苦。菁菁剛私奔的時候,菁菁的父母來找過嵐,他們以為嵐會知道一些情況。他們知道菁菁與嵐和芳芳非常要好,他們已經找過芳芳,芳芳沒給他們提供任何信息。芳芳說她什麼也不知道,菁菁什麼也沒給她說。

雖然芳芳提前已告訴過她菁菁的父母可能會來找她,她已有心理準備,但見到菁菁的父母時,她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甚至忘了請他們進屋。菁菁的父母就那樣站在樓道裏,在昏暗之中,她看不見他們的表情,隻是覺得他們比原來矮了一些,她能感受到壓在他們身上的巨大悲哀。他們是兩個沉重的影子。17她和芳芳一樣不能夠給他們提供任何信息。她說她和菁菁幾天前見過一麵,在一起還聊了很長時間,但一點兒也沒涉及她的出走。

她不知道菁菁和一個有婦之夫在談戀愛。

她更不知道菁菁有私奔的打算。

她什麼也不知道。

她答應菁菁的父母,她一有菁菁的消息就與他們聯係。她隻能做到這一點。盡管她想做些什麼幫助他們,可事實上她什麼也做不了。她無能為力,她感到難過。菁菁的父母的樣子和聲音讓她難過。他們快要崩潰了,如同重壓下的陶罐。他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十歲,不,二十歲,也許還不止。

說到聲音,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種聲音和聲音中的痛苦。那聲音是有重量的,就像一匹濕布,或者說,像滿載悲傷緩緩而行的車輛。她忘不了那聲音,還因為那聲音讓她的心往下沉,往下沉,仿佛能一直沉到地獄中。

那是菁菁母親的聲音。

菁菁父親好像一句話也沒說,他說不出話來,他的舌頭已經被悲傷碾碎。她聽到他嘴裏發出一些聲音,嗚嚕嗚嚕的,什麼也聽不清,像病獸的呻吟。

菁菁的父母並不完全相信嵐的話。他們說嵐也許答應過菁菁,要替她保密,這他們理解。可是他們也想讓她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是愛女兒的,他們不能眼瞅著女兒往火坑裏跳。

到後來,菁菁的父母簡直是在求嵐。

隻要嵐說出菁菁的下落,他們什麼都能答應。

可是嵐真的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哪怕背叛朋友,也會告訴菁菁的父母的。

菁菁太不負責任了,嵐想,她怎麼能讓父母陷入這樣的悲傷中呢?

7

直到菁菁的父母下樓之後,嵐才想起忘記請他們進屋喝茶了。

他們沉重的腳步聲長久地在樓道中回響,也在她的頭腦中回響。

她在陽台上看著他們走遠。天陰著,快要下雨了,風被壓到了地麵上,擦著地麵吹起塵土和紙屑,有時會迷住人的眼睛。

偶爾有人走過,腳步匆匆。

他們好像沒覺察到要下雨,走路還是不緊不慢的,互相依靠著,腳步沉重地往前一步一步地挪著。嵐想飛快地追出去給他們送把傘,讓他們遮擋風雨,但怕被他們拒絕。她想象著他們會拒絕,他們寧願淋雨。淋雨的時候沒人會看見他們流淚,如果他們還有眼淚要流的話。

她給芳芳打電話,她說她很難過,不是為菁菁,而是為她的父母,他們好像被擊垮了。她不忍心看他們被擊垮的樣子。他們看上去那麼可憐,那麼無助。誰也幫不了他們。我們幫不了,別人也幫不了。

她又說他們的背影,她說看著他們的背影她就想流淚,他們還不到五十歲,走路竟然互相攙扶著,而且還步履蹣跚……

這時雨落下來了,劈裏啪啦,砸在窗台上或玻璃窗上,窗外的楊樹一片喧囂。

她說他們也許走在雨中,他們想讓雨水衝走他們的痛苦,可是雨水隻會帶給他們疾病……

芳芳一直在電話線那頭聽著。

8

菁菁的父母是怎樣度過那麼多悲傷的黑夜的,沒有人知道。

他們雖然挺過來了,但是命運的打擊也永久地改變了他們。菁菁的父親失去了聲音,女兒出走後,他突然變得不會說話了,嘴裏發出的隻是嗚嚕嗚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