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麵具(2)(1 / 3)

8.麵具(2)

五、車站邂逅

我給妻子打電話說我晚上不回去吃飯。我沒說我沒吃中午飯,更沒說我中午在警察局裏。妻子問我中午到哪兒去了,語氣中充滿善意的埋怨。她並不十分看重我的回答,她問話的所有意義都包含在語氣之中:我問了,我埋怨了,完了。我的回答閃爍其詞,不負責任,敷衍應付。我說:有點兒事。”我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打發了她的問題。我回答的所有意義同樣包含在語氣中:我回答了,我表示歉疚了,完了。

現在是四點一刻,離吃晚飯的時間尚早,盡管我肚子空得像個桶,但在這個不尷不尬的時間去吃飯多少有些滑稽,我決定徒步走到文化宮,在文化宮門外吃飯,然後到文化宮參加戲劇《病房》的排練。這條路線經過車站,在車站門前我奇跡般地遇到了一同關在派出所的那位小姐。

生活中的奇遇和巧合往往超出小說家的想象。她從天而降,站在我麵前,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

“嗨——”她說。

“患難之交。”我說。

我們哈哈大笑。握手。互相撫摸對方手腕的手銬勒痕。我問她什麼時候出來的,她說她比我出來得早,而且她說她想不到我竟然也出來得這麼快。車站人很多,春運已經開始。她來這兒尋找她的獵物,暫時沒有找到。“時間還早。”她說。“抓這麼緊。”我不無諷刺地說。

“我要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她雄心勃勃,一副對抗命運的大無畏氣概。“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我調侃說。

“這話聽著耳熟,誰說的?”

“一個說一句頂一萬句的大人物說的。”

“像詩一樣。”

“就是詩。”

說會兒話之後,我提議去吃飯,當然我請客,她舉雙手讚同。我們來到車站旁的悅來飯店要了兩菜一湯。兩菜:紅燜魚子和西芹炒百合;一湯:蓮子羹。煮一壺黃酒。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我和這位小姐則是煮酒論靈肉。

若在以前,我絕不會和做皮肉生意的小姐坐到一起吃飯,這與“清高”、“髒”等字眼不相幹,倒與“身份”、形象”等字眼頗有關係;我也絕不會想著去了解她們、理解她們;當然我更不會主動請她們吃飯。現在則完全不一樣,這位小姐使我有一見如故之感,她身上洋溢著令人羨慕的生命力和話語中散發出來的熱烘烘的氣息,以及驚人的坦率和言詞的犀利,還有大膽的無所顧忌的眼神都是我所喜歡的,她帶磁性的聲音和燦爛的笑容更使我心旌搖蕩。拋棄成見,與這位小姐海闊天空地瞎聊一通之後,我清醒地意識到她對人性的洞察、對現實的把握以及改變生活的勇氣都非我所能比。她使我感覺到我生活中的虛假和麻木,與她在一起我有點自慚形穢。

“你知道我們小姐最羨慕又最看不起的是什麼人嗎?”

我搖搖頭。

“貪官。”她說,我們最羨慕貪官了,他們無所事事,花天酒地,腰包還總是鼓鼓的,找小姐也從來都是用的公款。國家的錢花著不用心疼,多好啊!我們最看不起的也是這些貪官,他們坐高級轎車,住豪華賓館,大會小會一本正經地講話,整天拿腔作勢,好像正人君子,背後則欺上瞞下,鉤心鬥角,能撈則撈,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他們。我們髒,他們比我們還髒!我們是肉體髒,他們則是靈魂髒!”

她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沒有一點兒羞恥感,談起來毫不避諱,仿佛事不關己。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我的。她大概不會把我看作貪官吧,因為在我臉上她找不到貪官所特有的那副誌得意滿目空一切傲慢無禮唯我獨尊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模樣。

越過她的肩頭,在她背後那麵鏡子上我看到一個衣衫單薄的老人端起鄰桌的半碗麵蹲到門口享用。他從容地吃著,神情滄桑,滄桑中顯出沉靜,沉靜中顯出尊嚴——卑微者在卑微的處境中所獨有的尊嚴。

我說:你看那個老頭兒,他不像乞丐。”

她扭回頭觀察老頭兒。

老頭兒穿著肮髒的黑衣黑褲,褲子一條腿兒長,一條腿兒短,左褲腿兒明顯有被扯掉一塊的痕跡,露出已分辨不出什麼顏色的秋褲。他戴一頂灰色舊氈帽,絡腮胡子又黑又密,他的相貌使我想起電視連續劇《咱爸咱媽》中的“咱爸”,當然神情更像,如果附近有攝影機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奇怪。

老頭兒吃完飯,將碗放回餐廳的桌上,緩步走出餐廳,將手伸向過往行人,嘴唇囁嚅著——她問:你認識那老頭兒?”

我回過頭來說:他不像個乞丐。”

她說:你敢打賭?”

我說:賭什麼?”

她說:你輸了給我一百元錢,我輸了陪你一夜。”

我說:你輸了也給我一百元錢怎麼樣?”

候車室內坐著成排的旅客。老頭兒將手伸向每一張麵孔。他胳膊羞澀地半彎著,隨時準備將手縮回去,這個僵硬的姿勢使他與那些職業乞丐有所區別。他既不貪婪,也不攫取,以良好的心理素質承受著冷漠和拒絕。一、二、三、四、五……

我們幫他數著數兒,看他乞討一百次能有多少收獲。我們並不急於賭個輸贏。我們遠遠地看著他。他運氣不佳迭遭失敗,我們已數到五十一,他還沒有收入一分錢。一個中年男人將手伸進上衣右邊的口袋,老頭兒眼巴巴地注視著那隻手,但那隻手什麼也沒掏出來,這反而帶給老頭兒更大的希望,因為另一隻手伸進了左邊的口袋,看哪,它會掏出憐憫和善良的,我們毫不懷疑那隻手將掏給老頭兒一個安慰,可是他掏出來的卻是一支煙,接著又掏出一個火機,火機點燃香煙,他狠吸一口,旁若無人地吐出一串煙圈。老頭兒麵無表情地將沉重的雙腿從他麵前移開。我們數到第七十時,一個戴眼鏡的男青年給了他一塊錢,買到了訓斥他的權利,因為老頭兒又向他的同伴伸出了手。老頭兒的手有些哆嗦,腳步也變得遲緩,他走出候車室,來到售票廳,那些排隊售票的人一律裝作沒看見他,好像他比玻璃還透明,比一縷煙還輕。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

這些數字緊緊揪著我的心,我為老頭兒祈禱:讓好心人出現吧!讓好心人出現吧!我身邊的小姐想衝上去給老頭兒施舍,我拉住了她,再等等。”老頭兒仿佛感受到我們的焦急,在我們數到一百時,他鍥而不舍地追著一個善良的女孩,女孩買完票沒理會那隻乞討的手,匆匆走到同伴中間,老頭兒也跟了過去,還有那隻乞討的手,女孩笑彎了腰:老頭兒真逗!”她給老頭兒獎賞一塊錢。

我們走上前去。我給老頭兒五塊錢。他捏著錢疑惑地看著我們,對我們提出的說說話的要求感到迷惘,盡管我說會付錢給他,他仍不願和我一起到人少的地方說話。我看出他意欲逃走,就趕忙用最簡單的問題拖住他。我問他多大年紀,他說今年七十六歲,身體還不錯。我問他老家是哪裏,他答荊州。漸漸地他放棄了戒備,給我們談起了他的壯舉:他從老家一路乞討到北京看毛主席,然後又一路乞討回來。秋去冬來,他了卻了多年的心願(他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得很香)。明天他將繼續南下,離家已經不遠,他神情中充滿了自豪與幸福。我們站那兒說話,人們躲避瘟疫般地躲避我們。他說他有三個兒子十個孫子,大孫子已娶了媳婦,抱重孫的日子不會太遠;他還有兩個早已出嫁的女兒,自然也有幾個外孫;此外,他還有三畝地,交給大兒子耕種,每年給他一半收成。他和老伴相依為命,兩個人過活,既不和兒孫們一起生活,也不向他們要錢,因為他們都很窮;老伴身體不好,否則會和他一起千裏跋涉,了卻偉大的心願。

夜幕降臨,老頭兒說他還要去走走,走走——這是他的工作,他的收入方式。

“認輸吧?”我說。

“算你厲害!”她怏怏不快。

“你不會賴賬吧?”

“賴賬我在地上爬著走。”

“好,痛快!”我心中惡作劇的念頭突然膨脹起來,遮蔽了我的理智,使我說出過分得連我自己也後悔的玩笑話,一百塊錢免了,你去陪老頭兒一晚,或者別的什麼人。”

這位一直有說有笑的小姐突然惱羞成怒,柳眉倒豎,疾如閃電般地抽我一耳光,揚長而去。

六、角色體驗

我捂著熱喇喇的半邊臉匆匆趕到文化宮。文化宮破敗不堪,雜亂無章,非法建築鱗次櫛比,違章經營遍地開花,鰥寡孤獨、販夫走卒、癡男怨女、乞丐小偷和遊手好閑之輩所在皆是。西南角那座雄心勃勃的建築因資金不足而中途停工,醜陋地矗立在蒼茫暮色中,如果不是覆蓋了白雪它會更加醜陋。

我們就在這座中途停工的建築物中排練我們的話劇《病房》!

這兒沒有電燈,外邊到處堆放著建築垃圾,幸虧有雪光映照,勉強可以前行。

裏邊卻是不折不扣的迷宮,樓梯沒有欄杆,為電梯預留的空洞像可怕的陷阱,意想不到的牆壁和出其不意的開口兒都使人精神緊張。從空蕩蕩的窗洞進來一星半點的遠處的燈光使樓內顯得更加黑暗。我摸索著試探著,艱難地爬上三樓。

三樓有個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房間,門窗被雨布擋住,裏邊用應急燈照明。這就是我們用來排練話劇《病房》的場地。

我挑開掛在門框上的簾子進去。

導演老海說:你來得正好,快躺下——怎麼,你沒打手電,你不要命啦?”

房間內隻有老海和他那隻形影不離的鸚鵡。

鸚鵡為證明自己的存在,也說:不要命啦?”

我說:你好!”

鸚鵡說:你好!”

我說:病入膏肓的人還怕什麼意外?”

老海說:不要把戲和現實混到一起。”

鸚鵡說:混到一起。”

在老海這個話劇中我扮演的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我”自始至終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不斷有親朋好友前來看望,他們對“我”漠不關心,他們欺騙“我”,虛情假意地安慰“我”,客客氣氣地將“我”晾在一邊,美其名曰讓“我”好好休息,然後他們海闊天空地神聊起來。“我”的生命已經像一片羽毛,一陣風就能將其吹得無影無蹤。對他們來說,我”的生命微不足道,不如股票漲跌重要,不如網上笑話來得有趣,也不如地球另一麵的一場球賽值得關注。老海讓“我”用“臨終的眼”來看世界和看人生:看世界的荒謬,看人生的荒誕。

我躺到病床上。所謂的病床是老海從家裏帶來的一張沒來得及扔的鋼絲床。被褥是老海從他外甥那兒借來的,他外甥在文化宮某電子遊戲廳當老板。如果沒有被褥我在鋼絲床上躺兩個小時,凍不僵也要凍個半死。這地方沒有暖氣,沒有爐子,沒有任何取暖設施,從牆壁到地板都噝噝冒著冷氣,這難以忍受的冷如果不能凍結一群文藝愛好者的熱情,那麼至少限製了其熱情的揮發,他們必須考慮時間因素,因為夜晚的每一分鍾都比前一分鍾更冷。在此,還有必要就這個房間交代幾句。房間當然無法與任何劇院的舞台媲美,簡陋和寒磣是其最大特點,真正的道具除了我身下這張床,就是一個腳手架,鸚鵡籠子就放在腳手架上。但對於真正的戲劇來說,這個空間就足夠了。無論演繹朝代興亡更替、人世悲歡離合,還是揭示事物真相,抑或探索人生真諦,這個地方都綽綽有餘。

在病床兩邊出現的不是醫生和護士,而是黑衣人和白衣人,老海說這是黑白無常——冥府使者,等待著將“我”從陽間帶到陰間。當然這是該話劇的象征部分,也是其神秘部分,目的是喚醒人與生俱來的恐懼。黑白無常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我”身旁,像仆人一樣垂著手,保持著對生命的敬畏。

“我”想“我”大概逃不出黑白無常之手,“我”多麼希望來個惡作劇:在通往陰間的路上,我”說,神啊,賜我力量!”於是“我”擁有無窮大的力量,我”輕而易舉將黑白無常打敗,把他們捆得像粽子一樣扔進黑暗的樹林裏,然後“我”旋風般闖進陰曹地府,拿起筆,當著目瞪口呆的冥王之麵從生死簿上勾去“我”的名字,又旋風般地回到陽間,就如當年孫悟空做的那樣,從此“我”永生不死……

“我”又看一眼麵無表情的黑白無常,知道自己的想法如同癡人說夢。

老海在空蕩的房間內踱來踱去。他是個深沉穩重之人,喜歡站著沉思,即使內心情感波濤洶湧,也不改變這一習慣。此時他踱來踱去,可見其焦慮的程度,這種焦慮毫無疑問源於他正在導演的戲劇《病房》。他把戲劇看得比生命還重要,而創新——如他所說——是藝術的靈魂。在《病房》這個話劇中他的創新是反戲劇。

他說日常生活已經完全戲劇化了,人們每天都在演戲,每時每刻都在演戲,人們戴著麵具扮演狂歡者,扮演高人一籌的領導,扮演言聽計從的職員,扮演奉公守法的商人,扮演失去工作而不氣餒的工人,扮演對提留毫無怨言的農民,扮演保家衛國的士兵,扮演懷抱遠大理想的學生,扮演威嚴的父親,扮演慈祥的母親,扮演孝順的兒女,扮演相愛的夫妻,等等,等等。無處不在的豐富多彩的生活戲劇使舞台上的戲劇變得可笑和貧乏起來,戲劇的光環消失了,人們不願再坐到劇院浪費時間。與其在劇院浪費時間,還不如站路邊聽一兩則所謂的新聞,看一兩份捕風捉影聳人聽聞的街頭小報。然後悠閑地溜達溜達——走幾個台步。鑒於此,老海打算在舞台上表現取下麵具的人的真實生活,而讓台下那些戴麵具扮演一定角色正在演戲的人看,以滿足人們對真實的渴望。基於這種理念,老海的話劇沒有劇本,從“無”中誕生,完全靠“演員”——更準確地應該稱非演員——的即興發揮或不發揮(因為不必發揮)。老海對“我”的要求是:躺著,接近死亡。對其他人的要求是:取下麵具。他的事業麵臨失敗的危險,因為一星期來沒有一個參與者取下麵具,不是他們不願取下,而是麵具與他們血肉相連,已經成為他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