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麵具(1)
一、夢的預兆
早晨似醒非醒時,我感到心被堅硬的東西敲了一下,輕輕的一下,如同錘子敲在石頭上,當”的一聲,有點疼,但完全能夠忍受,甚至不足以將夢驚醒,輕輕一擊迸濺出的火花照亮了幽暗的夢境,照亮了夢中的兩個頑童,我看清了他們,而且認出了他們。在認出他們的一瞬間我被恐怖攫住,墜入無底深淵,在極度驚悚中大汗淋漓地醒來。
我躺在床上,瞪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被窗外飄進來的白光照得雪亮,但我的注意力並不在天花板上。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夢境中,夢中的一切還是那樣的清晰,清晰得讓人害怕。同樣的夢我已經做了七天,可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夢的寓意。
夢中這兩個頑童毫無疑問是孿生兄弟,他們長得一模一樣,不僅相貌一樣,而且動作和神態也完全一樣,他們笑的時候臉上都有兩個小小的可愛的酒窩。他們爬到一個赭紅色的大石頭上,並肩坐在一起,腳朝向大石頭光滑如鏡的斜麵。一個說:“飛呀!”兩腳一磕,屁股往前一挪,從斜麵頂端向下滑去。另一個跟著說:“飛呀!”也學著前一個的樣子向下滑去。靠著神秘的引力,他們的身體不斷獲得加速度,越滑越快,越滑越快,風聲在耳畔誕生,並發出尖銳的聲音,隨著速度的加快,他們的影子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小,終於變成兩個一閃而過的黑點,仿佛兩粒呼嘯的子彈。這塊石頭有多大?斜麵有多長?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石頭不是現實的石頭,能夠在一刹那膨脹億萬倍,目的是讓兩個頑童“飛”起來。他們的確飛了起來。在接近終點時他們打開了降落傘,懸浮在空中,像鳥一樣翩翩降落。他們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站都站不住。笑聲在洞穴中回蕩,如同一群蝙蝠在黑暗中盤旋。這是一個怎樣的洞穴啊!像許多著名的溶洞一樣有高大寬暢的大廳,有曲折的路徑,有形態萬千大小不一的鍾乳石,有從神秘之域湧出的發出神秘聲響的流水,還有晦暗的光線和仿佛從光線中散發出來的曖昧氣息。我最先認出的是這塊赭紅色的會變化的大石頭,你看,它的形狀多麼像一顆心髒;還有,它在有節奏地收縮和擴張,並且發出了深沉的“咚咚”聲。這“咚咚”聲喚醒了神秘的靈感。認出心髒之後,洞穴中其他石頭立即現出原形:肝、膽、脾、胃、腸等等,各在其位,各賦其形。這是一個人的內髒,我怎麼一直沒認出來呢?此時,兩個頑童使我悚然而驚。
《左傳·成公十年》(公元前581年)(晉景)公疾病,求醫於秦。秦伯使醫緩為之。未至,公夢疾為二豎子,曰:彼良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
我忽然覺得有一種不適的感覺在體內潛伏著,它無所不在,各個器官上都有它的影子,可當我尋找它時,它卻無影無蹤。我把手按在左胸上,胸肌和肋骨組成的厚厚牆壁將手與心髒隔開,手感覺不到心髒的狀況,甚至連心髒的跳動也感覺不到;我把手按到右胸上,更是毫無所獲,同樣是胸肌和肋骨阻礙了交流。我把手從肋骨下邊往上按,希望通過迂回的方式獲取某種信息,實踐證明此法行不通;我把手按向柔軟的腹部,除了感到皮下脂肪又有所增厚外,什麼也感覺不到。膏之下肓之上是哪個位置?
我披上襖子坐起來,背靠床頭發呆。我的腦海就像窗外:白茫茫一片。夜裏下了一場雪,雪不知是什麼時候停的,大地屏住呼吸,天地間一片死寂。
妻子睡得很香,嘴微微張著,發出均勻的鼾聲。她呼出的氣息中有股甜膩膩的魚腥味,這種時候她往往又在做著同一個夢:一尾小魚在平靜的偶爾也起點風浪的池塘中東遊遊西遊遊南遊遊北遊遊。我告訴過她小魚就是她,池塘則象征著婚姻,我唯一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麼老做這樣的夢,當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一般來說反複做同一個夢是源於某種焦慮,她有什麼焦慮?
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是一個巨大的空白,就像清晨的一片雪野,沒有腳印,什麼痕跡也沒有。幸福和平庸的生活往往如此,沒什麼可回憶的,正如幸福和平庸的民族沒有波瀾壯闊的曆史一樣。如果不是長大成人的兒子作見證,我懷疑自己不會有這麼大的年齡——四十六歲,我認為自己可能二十六歲,或者三十六歲。事實上兒子已經十九歲,上大學二年級了,他的存在使我不可能重返過去。從婚姻往前追溯,是幾年單身漢的小公務員生活,同樣是一片空白,一片孤獨的空白。這段生活留給我的唯一記憶是獨自一個人在滴水成冰的冬夜頂著刺骨的北風在闃無一人的大街上散步,除了淩亂的影子追隨之外,還有一條無家可歸的狗跟著我,它不屬於我,它的出現隻是因為同病相憐。二十四年的公務員生活我都幹了些什麼?我從來沒有反省過這個問題,除了看報喝水當然也幹了一些別的,比如和文字——報告、總結、講話、文件、經驗材料、信息反饋等等——打交道,上傳下達,且不說這些別人也能幹甚至會幹得更好,且不說充斥著許許多多無效勞動和文字垃圾,單單看其效果——虛假多於真實、教訓多於經驗——就值得懷疑,如果沒有我,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嗎?答案是否定的,可以說不會有絲毫改變。那麼我在機關存在過嗎?證據是什麼?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這些太複雜了,注定想不明白,還是不去想吧。在沒有確診病入膏肓之前,我應該和平常一樣,不能讓他們看出任何反常。
我照例六點半起床,做早飯。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盡管連著七個晚上參加老海的實驗話劇排練,睡得較晚,但起床時間卻不曾改變。外邊全是白色,很單調。天仿佛亮得早些,但空中的光虛弱無力。我把小米稀飯熬上,將饃餾上,站在廚房陽台上看著外邊,一邊做飯,一邊想著晚上的話劇,這時候我但願我是在戲中,如是,戲一收場,我就會回到另外的人生。
兒子房間的門開了,兒子睡眼蒙矓地走出來,趿著鞋,敞著懷,鑽進衛生間,隨即便從衛生間裏傳來強勁有力的撒尿聲。
撒完尿他肯定會鑽進被窩倒頭再睡的,按他的作息時間表,早上這會兒完全屬於睡眠時間,而且他早已養成了不吃早飯的習慣。可是我聽到兩次水聲,第一次是衝便池的聲音,完全在意料之中;第二次是放洗臉水的聲音,出乎意料;隻要一洗臉,他就不會再睡了。何況接著又傳來刷牙的聲音。他從衛生間出來時睡意全無,仿佛換了個人一般。他鬢邊的頭發上掛著水珠,可以想到他洗過臉之後用濕淋淋的手往後抿了抿頭發。我想到了掛著朝露的小草,多麼年輕啊,真令人羨慕!他鑽進自己的房間,當那扇門再次打開時,出來的是一個衣冠楚楚神情嚴肅的小夥子,看他那樣子,仿佛這會兒要去會見外賓。
“準備出去?”
他聽到了我的問話,這才發現我,喉嚨裏發出這麼一種聲音:哦——”
“吃了飯再出去吧?”
他站在鑲嵌於牆內的兩平方米的大鏡子前整理領帶,頭也不回地說:不啦。”
“有事兒?”
他已整理好領帶,但手並未從領帶上拿開,他仍然看著自己的領帶,好像在欣賞,其實是不想看我,敷衍地說:嗯。”
“什麼事兒?能告訴我嗎?”
他猶豫了一下——好像在激烈與不太激烈的言詞間作選擇——堅定地說:
“不能!”
“為什麼?”
這時他轉過身來,用陌生的狼一樣的目光看著我,一瞬間我覺得他不像是我的兒子,而像是一個討債的,他的話硬邦邦的如同陽台外掛著的那條風幹的魚,一條再也不想吃的魚。聽聽我兒子是怎麼說的:我已長大成人,沒必要一舉一動都向家長彙報。”
我注意到他使用“家長”這樣的字眼,家長”這個詞一般是在大人之間使用的,他不說“你”而說“家長”,其用意當然是為了在我們之間拉開距離,既然如此,那就再驗證一下,我故意說:
“你可以把我當作你的一個朋友。”
他果然上當。他用冷漠的、急躁的、甚至不耐煩的語氣跟我說話,如果我不久於人世,他會為今天的態度感到後悔的。他說:家長就是家長,角色一旦固定,難以改變。”
“我不喜歡‘角色’這個詞,在家裏哪能像演戲。”
他一針見血地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戴著麵具,每時每刻都在演戲。”
“在我麵前,你是不是總在演戲?”
我拋給他一個很尖銳的問題,想引導他犯邏輯錯誤,沒想到他的回答如此簡單,如此直率,如此……
他說:是的。”
“我怎麼沒看出來呢?”
他冷酷無情地說:因為你也在演戲。”
“我?”
“嗯!”他說,你扮演父親的角色,我扮演兒子的角色,我們在這樣的角色中已經生活了十九年,習以為常,甚至不覺得是在演戲,可是仔細想一想,許多時候我們說的話做的事難道不是基於角色的要求嗎?角色的邏輯已經變成了我們生活的邏輯,我們以角色的眼光看待生活,所有與角色不合的言行都被認為是奇怪的,甚至會破壞角色間的關係,難道不是嗎?”
他沒等我說話——實際上麵對兒子突如其來的新穎觀點我無言以對——就接著說:我走啦!”門在他背後“哐當”一聲關上了。
我站在兩平方米的壁鏡前,看到一張無所事事、裝模作樣的小官吏麵孔,我很不喜歡這張麵孔,然而這正是我的尊容。一位有學問的人說過,一個人到了四十歲以後就應該為自己的容顏負責,因為正是人生經曆和思想境界賦予這張麵孔以形象。我為這張如同揉皺的粗糙紙張般的麵孔感到汗顏,我閉上眼睛。
二、醫生的悖謬
早飯後,我向單位請了假,來到第一人民醫院。
剛進醫院大門,就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被從住院部抬出來,七八個人一言不發地抬著擔架,其中一個還高舉著輸液瓶,他們分明抬著一個死人,卻要裝著是抬一個病號,一個眼泡腫著的女人還幫死人掖掖被子,仿佛死人也怕冷。他們踩著髒兮兮的積雪從我身邊經過時,我看到輸液瓶中的液體一滴也不往下滴,擔架上的人眼睛緊閉,麵無血色。毫無疑問這個怕火化的人要被運到鄉下去土葬。實際上人死時靈魂已輕輕逸出,肉體隻不過是一堆會腐爛的物質,被燒成灰燼與作為蛆蟲的食物並無區別。所有在醫院中去世的人,他們的靈魂都不願再待在醫院裏,他們對這地方已深惡痛絕。這個男人也不例外,盡管雪後道路泥濘不堪,他也不願多耽誤一天。我感到他的靈魂就在那些抬擔架的親友中間,輕得像一縷煙,但他確實在他們中間。擔架順利出了大門,被塞進一個麵包車,抬擔架的人也都擠進去,麵包車嗚咽一聲啟動了,濺起兩排雪泥,惹得路旁的小商小販跺腳叫罵。
死人的靈魂沒有擠上麵包車。他很有禮貌地讓別人先上,別人都上去之後,輪到他上時,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這個模糊的影子——害怕被車門碰傷,迅疾地往後一跳,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泥雪中。麵包車開走之後,他順著麵包車的方向彳亍前行。我想:人死後原來是這樣的——如此孤獨!一愣神,那個影子消失了,這種消失向我揭示了死亡的本來麵目:無。“無”是比孤獨更可怕的一種東西。我就要歸於“無”嗎?我的靈魂會繞著我的屍體徘徊、沉思和回憶,然後發出一聲歎息,失望地歸於“無”嗎?多麼可怕的圖景!死亡是對生命的否定,一個人死亡之後如何證明他曾生活過呢?偉人有偉大的業績,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永生的。凡人呢?如果他按照自己的個性獨特地生活過,他會在周圍人的記憶中留下痕跡,死亡無法將其抹去;如果他戴著麵具混跡於大眾之中,當死亡到來時人們如何記起他?這才是真正的“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