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麵具(2)(2 / 3)

他踱來踱去。鸚鵡也在籠子裏踱來踱去。

他的影子像幽靈一般在沒有粉刷的牆壁上徘徊。

四個“演員”聯袂登場。他們是甲、乙、丙、丁。寒冷壓縮了他們的身體,使他們看起來比他們骨架顯示的輪廓要小。

四個人一齊搓搓手,跺跺腳,說:真他媽的冷啊!”

鸚鵡也說:“真他媽的冷啊!”

他們投在牆上的影子像四個金剛。

老海說:請便吧。”

四個人一同來到“我”床前,表示安慰、關切、同情和愛。

甲說:你好多啦!”

多麼言不由衷啊!他表示的恰恰與他內心的看法相反。

乙說:氣色不錯!”

一派謊言!說謊者和聽者都很清楚。

丙說:大家都盼著你早日康複。”

他的潛台詞是:既然藥石無效,還是早死的好。”

丁說:我們已做好了你出院的準備。”

其實是他們已安排好“我”的後事,即使如此,我”也應該感到欣慰才是,可是:不!

“我”作為一個垂死的病號,在病房中應該處於中心而實際卻被置於邊緣,“我”應該成為重要人物而實際卻無關緊要。盡管人們是來探望“我”的,可是在他們心目中“我”算不上什麼,我”的生與死都與他們無關,意識到這一點“我”不隻是對死亡恐懼,而是對死亡雙重地恐懼。

鸚鵡突然叫道:麵具,麵具!”

老海自己搖搖頭說:無可救藥。”

我以為今天會和前幾天一樣:白白浪費時光,活受罪,不但毫無進展,反而愈來愈惶惑,信心一次次遭受打擊。可是我錯了,老海讓再開一盞應急燈,他說有新人要加入。他在焦急地等待。他踱來踱去,一半源於焦慮,一半源於興奮。

甲又打開一盞應急燈,這樣我床頭一盞,腳手架上一盞。兩盞燈都不很亮,借其光線僅能辨出別人的輪廓,難以看清其相貌。多一盞燈,影子就多出一倍,屋內人影幢幢。

“我”並不喜歡人們來探望“我”,我”喜歡清靜,但“我”不能拒絕探望,“我”沒這樣的權力。“我”真的沒這樣的權力嗎?正當“我”要深入地思考這個問題時,傳來了門簾的響動聲。

詩人登場。

他個子不高,頭發很短,戴一副猴相麵具。他挑簾進來時差一點摔倒,走路踉踉蹌蹌,醉態可掬。他走到腳手架前,瞪著鸚鵡,說:你好!”鸚鵡也說:你好!”

他將酒瓶往腳手架上一頓,說:喝兩口。”鸚鵡也說:喝兩口。”

老海說:“這兒有一個人快死了,你去看看吧。”言下之意,你既然來到病房,就應該禮節性地去看望看望病人。

“有什麼好看的,死人的事天天有,”詩人說,我就可以死給你們看,沒啥稀奇。”他從口袋掏出一把折疊刀打開,在左手手腕上一下一下地劃,你們看,這多容易,誰來試試?”由於光線暗,加上離得遠,我看不到血,但我聽到了血液滴落的聲音,開始時像一滴飽滿的水滴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用力地砸在地上,如同摔碎的玻璃球,碎片四濺;後來則像雷陣雨的前奏,大滴大滴的雨點前仆後繼地砸向泥土。老海說:快攔住他!”甲、乙、丙、丁衝上前,抓手的抓手,奪刀的奪刀,阻止了他的自戕行為。他們不能看著他因失血過多而死,就給他做了簡易包紮。在老海提議下,大家鼓掌歡迎詩人。老海不失風趣地說:“久別重逢,老弟仍然出手不凡。”詩人說:人們知道我的名字,大都是因為我怪誕的行為,而不是因為我的詩歌。”接著他向其他人作自我介紹:“我叫一鬥,天下才氣共十鬥,曹子建獨得八鬥,我得一鬥,其他人合起來得一鬥。不是我狂,實在是我的詩歌超越了這個時代。”他是我見到的最狂妄的人:一半瘋子一半詩人。

一鬥並未進入我們的戲劇情景,他被酒精烈焰燒得像烙鐵一般的頭腦仍停留在遙遠的盤峰:這個被中國詩歌年會偶然選中的地方,注定要因一場血雨腥風般的論爭而青史留名。一鬥說:“盤峰詩會好玩極了,吵得一塌糊塗,烏煙瘴氣。”

為了生動地描繪盤峰詩會劍拔弩張的場麵,他將甲、乙拉到一邊,將丙、丁拉到另一邊,就這樣,整個中國詩壇分成兩個營壘,這邊打出一麵大旗:知識分子寫作;那邊打出一麵大旗:民間立場。兩邊水火不容,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唇槍舌劍,你挖我鼻子,我摳你眼睛。”他張牙舞爪唾沫橫飛,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鸚鵡說:“好玩,好玩。”

詩人說:“咄!”

鸚鵡說:“咄!”

老海說:“你站在哪邊?”

詩人說:“我哪邊都不站,什麼旗都不打,我獨來獨往,我行我素。讓盤峰詩會見鬼去吧!什麼知識分子寫作?什麼民間立場?詩隻有好詩和壞詩之分,而我的詩自然是好詩,而且是最好的詩。”借著酒精的力量,精力充沛的詩人要給我們朗誦一首九百九十九行的長詩——他的得意之作——《火焰酒杯》。他掏出詩稿,湊到腳手架上那盞應急燈跟前翻看,鸚鵡也好奇地看著他的詩稿。在這寒冷的冬夜,聽人朗誦九百九十九行長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呻吟起來,“我”的呻吟既是向往又是抗拒;如果是一首好詩,“我”向往在詩歌的音節中讓靈魂陶醉般地走出軀體;如果是一首壞詩,我”則要調動身上僅有的力量進行抗拒,哪怕是徒勞的抗拒。

甲、乙、丙、丁各從腰裏拽出一根鞭子,在空中綰個鞭花:啪啪啪啪。毫無疑問,他們要阻止他的朗誦。

詩人憤怒了。他扭回頭大喝:你們就如此對待詩歌?”他將詩稿扔向空中:寫著神奇詩句的白紙在空中像一群白鴿,上下翻飛,久久不肯落下。甲、乙、丙、丁揮舞四根皮鞭抽打詩稿,啪!”的一聲,一頁詩稿就被攔腰抽斷,變成兩個半頁,像兩隻被打落的翅膀急速下墜。一會兒工夫,一地屍體般的碎紙。

他們如此野蠻地對待詩歌太過分了,甚至“我”這個垂死的人也感到憤怒。生活中詩意的喪失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但是如果不製止甲、乙、丙、丁的行為,我們永遠不能恢複詩歌的尊嚴,如果詩歌沒有了尊嚴,我們每個活著的人的尊嚴也值得懷疑。“我”不喜歡“我”彌留之際的這場鬧劇。“我”要起來趕走他們。黑白無常按住了“我”,他們的手鐵鉗一般夾住“我”的肩膀,說:“這是演戲,沒看見一鬥還戴著麵具嗎?”我”說:戲也不能這樣演!”但“我”無法掙紮起來。

一鬥突然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頗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嗥叫,聲音淒厲又蒼涼。

讓他哭吧,讓他哭吧!大家都抱著這樣的心態欣賞一個男人壓抑已久的哭聲,沒人說話,沒人去勸解。哭聲恣肆奔放,像湍急的河流。

他的哭聲來自於內心,來自於往昔,來自於對現實的疏離和對未來的恐懼,他說他是個寄生蟲,過著可恥的生活,十年來他沒有掙過一分錢,靠著人們對詩歌的熱愛和善良,他獲得資助。他嗜酒如命,常常醉臥街頭。他突然收住哭聲,一如哭聲的暴發那麼不可預知。他莫名其妙地五體投地,匍匐在詩稿碎片上,請求懲罰。他說:高高揚起你們的鞭子吧,不要吝嗇力氣,要用力地抽,狠狠地抽,就像抽打一塊罪惡的頑石。”

“你有什麼罪?”

“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我有罪。”

甲、乙、丙、丁將鞭子高高揚起,等老海示意。一鬥等不及了,叫道:“快快落下來吧,快快落下來吧,讓肉體的痛苦淹沒靈魂的痛苦吧!”

七、誰有資格鞭打他人

“慢!”一個戴黑猩猩麵具的青年挑簾進來,他說:我已在外傾聽多時了,你們為什麼要抽打他?”

“不是我們要抽打他,是他讓我們抽打他。”四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他有罪嗎?”

“不知道,也許有吧?”

“就算有罪,但是隻有你們中間自認為無罪的人才能抽打他。”

四個揚起鞭子的手都垂落下來。

一直默默無言冷眼旁觀的老海突然站到青年麵前質問道:你為什麼這樣維護他?你對他了解嗎?你們認識多長時間?”

青年說: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長,隻有半天;我也談不上了解他,但他對我朗誦過他的詩,雖然我聽不懂,但是我感受到一個人心靈的焦灼,我維護他是為了維護詩歌的尊嚴!”

老海說:我們相識已經十年,他是我的朋友,我對他的了解應該比你多吧,他既然讓抽打他就有抽打的道理,你不妨問問他。”

一鬥不等青年問他就懺悔道:我心中充滿了邪念,我想墮落。”

青年說:“我們都不是聖徒,每個人的身體內都有兩股力量,一股是飛升的力量,一股是墮落的力量,這不足為怪。”

一鬥說:“我生活無著,卻想用你讚助我的一百元去嫖妓。”

老海說:該打!”

鸚鵡說:該打!”

青年問:去了沒有?”

一鬥說:“我碰到一個妓女,她竟然不收費,我終於看到了性的虛無,我離開了她。這是我來這兒之前的事,也就是半小時前的事。”

老海說:錢呢?”

一鬥掏出一張麵值百元的鈔票,要還給青年,青年拒收,一鬥說:“我知道你讚助我錢不是讓我墮落的,現在,要麼你收回這一百元,要麼你抽我一百鞭子。”

青年把頭扭向老海:沒有別的選擇?”

老海點點頭。

青年猶豫了一會兒,從甲手中拿過鞭子在空中虛舞一鞭,開始抽打一鬥。一鬥自己將衣服攬起來裸露出脊背,青年每抽一鞭,一鬥就發出一聲快活的尖叫,抽到第十七鞭時,青年停下來說:他是個受虐狂!”老海說:繼續抽,他在用肉體的痛苦平衡心靈的痛苦!”青年將鞭子舞得呼呼響,又接著抽打。在昏暗的燈光下,鞭子閃出一道道亮光,仿佛一把刀在切割著寒冷的凍得硬邦邦的夜。

鞭打完畢後,青年將鞭子還給甲,上前問一鬥你沒有事兒吧,一鬥搖搖頭。老海以導師的口吻說:得救之道在於從小我走向大我,用詩反映人民的疾苦而不僅僅是個人的煩惱抑或心靈的創傷。”

一鬥從地上爬起來說:“我不同意,詩歌就是從心靈創口中噴出的淒豔之花。”

老海讓一鬥站一邊好好想想。一鬥站到東南牆角,麵壁而立。老海站到青年麵前,他們處於房間中央。

“你說過自認為無罪的人才能抽打他,你抽打了他,那麼你自認為無罪嗎?”

鸚鵡說:無罪嗎?”

青年打個響指,門外突然進來四個帶烏鴉麵具的吉他手,在門口一字排開,先來一曲即興搖滾:

“這雞巴天,真雞巴冷!這雞巴夜,真雞巴黑!這雞巴路,真雞巴險!淨雞巴障礙和陷阱!”

即興曲終了,青年說這四個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知道他的一切,讓老海去問。

“他今天都幹了什麼?”老海發問道。

“上午領一女孩去流產,下午和一個詩人廝混半天。”四個吉他手異口同聲地說,然後撥幾個和弦作為餘音。

“讓女孩流產還說無罪?”

“不是他幹的!

鸚鵡也說:不是他幹的!”

“那麼是學雷鋒啦?”

“的確如此,委屈的是還被女孩的家長臭罵了一頓。”

“如此說來,確實無罪。”

鸚鵡說:“確實無罪。”

“雖然不是他幹的,但他心中起過邪念。”

“你們當中誰有資格抽打他?”

鸚鵡說:抽打他!”

“我們是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雅皮青年,我們沒有資格抽打他人,倒是每個人都可以抽打我們。”

“你們的使命完成了。”老海揮揮手,四個吉他手退出房間,消失了。老海轉身對青年說:沒人有資格抽打你,你也可以走了。”青年剛走到門口又被老海叫住,老海語重心長地說:“你還是揭下麵具去看看你父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