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司機穿過十字路口時說,信不信由你,我們通常習慣於眼見為實,其實許多時候我們見到的隻是外表,並沒有看到事物的真相。”
這個饒舌的家夥到底想說什麼?
不去管他。此時我想的是這樣的問題:我為什麼要跟蹤那輛車?我想幹什麼?日常生活中盲目的行為很多,誰也不問為什麼,因為一問為什麼,便顯出行為的荒誕。我也許很快就會化為火葬場煙囪上空的一縷青煙,在這種時候我為什麼還要跟蹤自己的兒子?是什麼在驅使著我?答案隻能是:習俗的慣性。我和街上幾乎所有的人一樣,已被習俗馴化,戴著同樣毫無特色的麵具,扛著同樣從不用來思索的腦袋,瞪著同樣茫然的眼睛,毫無目的毫無理想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
“停車,師傅——”我突然叫道。
司機可能以為聽錯了,沒有減速。我又叫一次,他才駛出主車道,將車在路邊停下來。他瞪大眼睛看著我,說:
“你要半途而廢?”
我說:
“不,是重新開始!”
我看著黃麵的消失在車流中。去吧,兒子,你已長大成人,就自己擔負起責任吧,無論是痛苦、煩惱、憂傷、尷尬……
你都必須自己承擔。勇敢點吧,兒子,要直麵生活,直麵自己的靈魂。
我下了車,按計價器顯示的數字付了車錢,踏著肮髒的雪盲目地走著。紅色出租車在我身後發會兒呆,猛然朝前躥去,濺起的雪泥令路邊的行人像猴子一樣跳了起來。
四、荒誕的遭遇
我頭腦中一片空白,既不回憶過去也不展望未來,而對當下狀態又無從把握;兒子帶著他剛做過手術的女友已經從我眼前消失,兒子的事我不願再去想它,我自己的事我也不願去想。不去想,這是最簡單的回避方法。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朝體育場走去,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在朝這兒走吧,我隨俗而已。其實我一生都在這樣跟著大家走,如同“大家”中的每一個人都在跟著“大家”走一樣,大家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重新開始?談何容易。生活、行動和思想有著強大的慣性,就像懶惰這種品性一樣,總喜歡保持原來的狀態。我站住想:如果我這時像一滴水那樣蒸發掉,對這個世界不會有任何影響,也沒有人會在意。誰會在意呢?沒有人。無。生命往往是由死亡來詮釋的,如果死亡對生命的回答是“無”,那麼生命本身便是大悲劇,甚至連悲劇也算不上,因為它等於零。如果死亡拒絕賦予生命以意義,那麼生與死又有什麼區別呢,生等於死,死等於生,生生死死不過是簡單的自然現象而已,多麼可怕!生包含了死,死包含了生,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其實,不知生,便是死。
我走著走著停了下來。
這是哪裏?我怎麼在這兒?一切看上去那麼熟悉,同時又那麼陌生。這個世界是我的嗎?為什麼這些光顯得那麼不真實?街道仿佛能漂浮起來似的,街旁的建築如同布景一樣清晰,也如同布景一樣虛假。人,那些人,那些熙熙攘攘的人,他們如同皮影,隻是他們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呢?我用力跺跺腳,腳下是堅實的大地。我微微有些眩暈,莫非地球轉得與平時不一樣了?
其實,是人群的突然移動讓我感到眩暈。人們都莫名其妙地朝一個方向跑去,仿佛去追前邊的什麼東西,又仿佛被後邊某種東西追著。我沒弄清楚,因為除了看到人群移動,我什麼也沒看到。我知道其中必定有許多人不明所以,隻管跟著跑。若是以前,我也必然這樣:跟著別人跑,千萬別落後。至於為什麼跑,管它呢。現在我不跑了。對於別人的跑,我也不再關心了,讓他們跑去吧,這與我有什麼相幹。
大街上隻剩我一個人。這種空闊讓我感到不安。空闊是一種“無”,我在“無”之中,我不願意處在“無”之中。其實,人們並沒有消失,而是退到了遠處。他們遠遠站著,奇怪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從天而降的外星人似的。
這時一胖一瘦兩個警察出現在我麵前。他們讓我跟他們走一趟,到派出所接受訊問。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想人們剛才的奔跑可能與這件事有關吧。我要解釋,他們不讓,他們說到派出所再說吧。盡管我很不喜歡派出所這種地方,也認為自己沒必要去,可是看情形不去恐怕不行。
十分鍾後,我坐到了派出所的審訊室。審訊室有兩個房間那麼大,在三分之一處擺放著一張寬大的黑漆桌子,桌子後邊坐著胖警察和瘦警察。瘦警察麵前擺著紙和筆,胖警察麵前擺著一盒雲煙,他問我要不要抽一支,我說不用,他自己點一支抽起來,隨即從鼻孔中噴出兩股白煙。我坐在另一個三分之一處,坐的是一個小方凳,非常不幸的是我戴著手銬。
我問:可以給家裏打個電話嗎?”
已經是中午了,我想給妻子打個電話,告訴她我不回家吃飯。
胖警察說:暫時不行,如果你配合得好的話,審訊結束後可以讓你給家裏打電話。”他站起來踱到我身邊,彎下腰,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你最好老實交代,懂嗎?”語氣溫柔得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說:交代什麼?”
瘦警察問:是我們問你,還是你問我們?”
我說:我不知道發出了什麼事,你讓我交代什麼?”
胖警察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可要想好了——”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犯什麼法了?”
瘦警察拍一下桌子,厲聲道:你自己清楚!”
我說:我清楚什麼?”
胖警察繞到我麵前,溫和地說:是啊,我們就是想知道你清楚什麼。”
我說:我不明白。”
胖警察走到桌前將煙頭在煙灰缸中摁滅,回過頭來看著我:“這樣浪費時間對你、對我們都不好,何必呢?”
我說:你們到底想讓我說什麼?”
胖警察雙目逼視著我說:不是‘說’,是‘交代’!”
我說:好吧,就算是‘交代’,讓我‘交代’什麼?”
胖警察彎下腰,我們幾乎鼻子碰到鼻子:你最好老實一點兒,不要和我們兜圈子。”
我說:我真的是——”
胖警察說:“你看著我的眼睛,看看你能不能糊弄過去?”
他那雙小眼睛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甚至有些厭惡,他以為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可我看倒像老鼠的目光,隻是尖利而已。我不願與他對視,挪開了目光。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交代什麼。”
胖警察說:“看著我!”
我隻好再看著他……
我的肚內發出雷鳴般的轟響,這是饑餓這頭困獸在咆哮。早飯我吃得很少,隻是喝了半碗粥,肚內早就空空如也。兩個警察大概聽到了我肚內的轟鳴,他們的肚子迅速作出回應。他們解決這一問題的辦法很簡單:中斷審訊,出去吃飯。出於職業習慣,在出去之前他們將我一隻手銬在窗子的鋼筋窗欞上。他們認為他們有權這樣做。同時他們還認為他們有權讓我餓著,可能這樣對審訊有利吧。胖警察說:好好想想吧,交代出來對你和我們都有好處。”瘦警察說:不要心存僥幸,不要低估警察的能力。”
剩下我一個人在這空蕩蕩的大屋子裏。我想:妻子等我吃飯大概等急了吧?
急也沒用,不是我不想給你打電話,而是我無法給你打電話。我對自己的處境非常不滿,尤其是冰冷的手銬總也暖不熱,搞得手腕很不舒服,更重要的是手銬使我感到屈辱。我這樣一個平庸的奉公守法的公民,怎麼就進了派出所呢?
“幹嗎愁眉苦臉,不要老覺得自己冤枉,到這兒來的誰不覺得自己冤枉?”
誰在說話?循著聲音望去,我看到一個女孩在院內隔著窗子和我說話。因為隔著窗子,她說話的聲音我聽不大清楚,隻隱隱約約明白她的意思。我把臉貼到玻璃上,看到她左手被拷在水管上。我替她感到寒冷,而站在雪中的她卻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臉上甚至還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她呼出的熱氣像一團團溫暖的霧,繚繞在她的周圍,使她看上去很美。
我問她是如何到這兒來的,她說:我從事的是人類最古老的職業,男人對我垂涎三尺,女人對我恨之入骨。警察?他們實在應該感謝我,我是他們的搖錢樹,他們把我弄來,無非是想從我身上搖幾個錢。”
“他們會達到目的嗎?”
“不達目的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這麼說又有幾個男人要倒黴了。”
“當然啦,他們自作自受。”
“長此以往,男人誰還敢找你。”
“我也這麼想,但是,不供幾個男人出來,我就出不去啊。”她說,不過,供誰不供誰也是有選擇的,像你這樣的好人我是絕對不會供出來的。”
“恐怕我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
“我可以給你打折,患難之交嘛。”
瘦警察和胖警察一前一後回來的時候,我們正說到如何對付審訊這個關鍵問題。瘦警察問:說什麼呢?”小姐說:我的手快凍掉了,能不能叫我到屋裏去?”胖警察說:你的案子不屬我們管。”小姐向兩個警察拋個媚眼:幫忙說說情,我可以給你們免費。”兩個警察鼻子哼一聲來到審訊室門口,瘦警察掏鑰匙開門,胖警察仍在訓斥小姐。他們進門時,小姐朝他們的背影努努嘴,翻翻白眼。
瘦警察打開銬在窗欞上的手銬,將我另一隻手又銬起來,讓我坐回方凳上。瘦警察坐到桌子背後。胖警察剔著牙,走到我身邊,漫不經心地問:想好了嗎?”
聽他的口氣,仿佛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會像撬杠一樣在你毫無防備時插入你意識的縫隙,使這縫隙變大,最終徹底顛覆你的思維。看穿他的伎倆或審訊手段,我便有應對之策。通過和院中小姐交談,我決定不再將自己看作嫌犯,我沒幹任何違法的事,我幹嗎要像這兩個警察那樣把自己看作嫌犯呢?我是一個享有全部公民權利的公民,我和這兩個家夥是平等的。
“我沒做什麼犯法的事,”我不卑不亢地說,我有什麼好交代的?”
“嗬——,嘴還變硬了,想頑抗到底是吧?”胖警察的臉上露出了嘲諷的表情。
接下來的審訊仍然是不停地繞彎子,兜圈子,這像是一個既可笑又嚴肅的遊戲,說它可笑,是因為我們完全是在進行無意義的饒舌,說它嚴肅,是因為我們都是在認真地在對待這件事。
當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越陷越深,難以開脫時,事情卻有了出人意料的轉機。
他們兩個被人叫出去了幾分鍾,當他們再回來時,他們對我的態度完全變了。瘦警察沒再往桌子後麵坐,胖警察笑眯眯地看著我,問我想不想出去。那還用說嗎,難道我想待在這個鳥地方?我說:“想。”胖警察為我打開手銬,說:好,你可以走了。”瘦警察為我把門打開。我正在疑惑之間,他們已經消失了。我感到慶幸,沒被繼續審問,沒被繼續當成犯罪嫌疑人對待。同時我也感到惱怒,顯然他們弄錯了,我莫名其妙被弄進來,現在又莫名其妙被放走,既沒有解釋,也沒有道歉,就算完了?可是,和他們計較能計較出什麼結果來呢?我實在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一分鍾,委屈就委屈吧,還是早點離開的好。於是,我走出了審訊室。
院子裏沒有人,水龍頭在滴水,可能沒擰緊,也可能幹脆就擰不緊。那個小姐不知去向,不知是被帶到別的房間裏審訊了,還是被放了。胖警察和瘦警察不見蹤影。所有警察都不見蹤影。他們大概都在屋子裏各忙各的事吧。
我從派出所走出來,外邊的冷空氣讓我感到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