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門診樓的二樓,走進內科專家王師德的診室。診室竟然與流產室相鄰,兩個等待流產的女孩坐在流產室門外的固定折疊椅上。兩個女孩年齡相仿,都是十七八歲,其中一個神情緊張,臉色蒼白,雙手死命抓住一個男孩的手,男孩又瘦又高,像根蘆葦,腿有些發抖。另一個女孩則是獨自一個人,她悠閑地嗑著瓜子,絲毫不感到緊張,從她的發型、化妝、衣著和神態可以看出她從事著人類最古老的一種職業,一種神秘的不便啟齒的職業。
內科診室內,王師德醫生正在為一個小個子男人看病。王醫生身材魁梧,紅光滿麵,和藹可親。“你沒什麼病,”王醫生裝模作樣地拍拍病人的肩膀,親切得像一奶同胞的兄弟,他說,“你隻是精神太緊張了,所以老感到自己這兒不舒服,那兒不舒服的,其實沒什麼病。”
“我真的沒病?”
王醫生微微一笑,這是醫生那特有的笑:隨意、自信和自欺欺人。他的眼睛沒笑,鏡片後麵射出來的光冷漠而又不乏嘲諷,他右手用力在病人肩上拍一下,縮回來時有一絲猶豫,他繞過病人坐到桌子後麵,手指將眼鏡往上推推,堅定地說:
“你真的沒病。”他邊說邊開處方,不過,吃點藥調節調節也好。”
“那麼我不用住院了?”
“完全沒必要,”王醫生一語雙關地說,你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病人六十多歲,一身鄉下人的打扮,陪同他的一男一女——大概是兒子和兒媳——則像是工作人員。病人半信半疑地接過處方交給兒子,對醫生致謝後走出診室。病人兒子臨出門時回頭看一眼醫生,醫生朝他招招手。病人兒子幾分鍾後又回到診室,醫生麵有戚容地說:“老人的病已到後期,說實話根本不可能治愈,多花錢也無益,不如讓老人吃好喝好,看他還有什麼心願——”
“那處方——”
“隻是些止疼的藥。”
看著病人兒子的背影在門口消失,醫生輕歎一聲,既像是對病人表示同情,又像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開脫:不治之症,神仙也沒辦法啊。”
王醫生讓我做了一係列檢查,幾乎醫院裏所有的先進儀器都為我服務了一次。檢查出乎意料地順利,一到兩個小時我就又坐到了王醫生麵前。
“把單子拿來給我看看。”王醫生此時又換了另外一副麵孔,嚴肅不足,諷刺有餘。我將驗血、驗尿、驗大便的單子給他,還有B超、微循環的單子,以及X光片和CT片,一張一張拿給他,他也一張一張地看,有的對著桌上玻璃板下的正常值表格看是否正常,有的則掃一眼就放到一邊,他將片子對著窗外看,又打開燈,對著燈光看,他困惑了那麼幾分鍾,然後對我說:“你健壯得像一頭牛。”
我說:“你再仔細看看。”
他說:憑我多年的經驗,憑這些現代儀器的結論,我敢斷定你沒病,連個傷風感冒也沒有,可以說你比所有的人都健康,如果說疑心也算一種病的話,那麼你唯一的病就是疑心太重。”
醫生都是巧舌如簧之徒,無論什麼時候他們都以為真理在他們一邊。當心啊,也許事實正好與他們說的相反。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鏡片背後的眼睛黯淡無光,像雨後地上殘留的兩汪濁水,什麼也不揭示。從剛才那個六十多歲的小個子男人的遭遇中我悟出了這樣一個道理:醫生對你隱瞞的往往是最嚴重的疾病。
“我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我俯身向前,差點碰到他的鼻尖,雙目灼灼地逼視著他的眼睛,我要聽實話,我什麼都能承受,你不必隱瞞什麼。”
他瞪大驚愕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他想以和他大塊頭相稱的意誌來壓倒我,然後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挖苦我、訓斥我。他錯了,百分之百地錯了,一個絕望的人雖然內心很脆弱,但表現出來的卻往往是和脆弱相反的那一麵——堅強。他眼中閃過一絲惶惑,接著惶惑便紛亂如麻般地遮住他的眼睛。他收回目光,說:“你是不是瘋了?”
我說:僅僅瘋了倒並不可怕。”
他說:也許你該去精神病院。”
“不!”我引用他剛才對那個小個子男人說的雙關話,我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不用你費心。”
他張口結舌。嗨,有什麼比醫生張口結舌更滑稽的呢?
“我並不想責怪你,”責怪有什麼用?一個人一旦說謊,那麼為支撐第一個謊言他會接著撒一百個謊,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從他嘴裏掏出實話,你有你的想法,但如果頑固不化也能算一種病的話,那麼你唯一的病就是頑固不化。”
我從他桌上拿起我剛才交給他的單子和片子,轉身而去,前腳剛邁出門後腳就改變了方向——我又回來了。他還在目瞪口呆,但我對他已毫無興趣,我之所以返回來,是因為我差一點兒跟兒子撞個正著。兒子沒發現我。他正側著身子安撫一個坐在固定折疊椅上的女孩,他把女孩的頭攬在自己胸前,輕輕地撫摸著女孩綢緞般光滑的長發。我看不到女孩的麵孔。
我的本意是怕兒子在這種場所看到我尷尬,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我想把自己藏起來。我靠牆角站著,牆上掛的大衣像一道屏障擋住了我,當然王醫生魁梧的身軀也發揮了掩體的作用。我站在他身後,他感到很不自在,他扭過頭來奇怪地看著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有什麼好看的?你繼續看你的病,我隻在這兒站一會兒,不打擾你。”
“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有病,你的確不正常。”他端著醫生的架子,非常嚴肅地說。
我把頭從大衣背後探出來張望,從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兒子和他的女朋友,倒是能看到流產室的大門。這時正好門打開,那個神情緊張的女孩彎著腰捂著肚子走出來,她的男朋友上去攙住她。沉重的痛楚墜在她身上,她不堪重負,剛走兩14小步就委頓下來,靠牆蹲著。她男朋友把腰彎成曲尺的形狀在安慰她。那個嗑瓜子的女孩吐出瓜子皮旁若無人地走進流產室。
“你當然清楚我有沒有病,因為你是醫生嘛!”我不無嘲諷地說。
“醫生又不是神仙,”他針鋒相對地說,哪能什麼都知道。”
“如果一個人得了不治之症,就是神仙也沒辦法啊。”我把他的話又奉還給他。
我從他身後的右邊移到左邊,這樣我就能看到兒子和他的女朋友。他們仍然保持剛才的姿勢,兩個身體互相向對方傾斜,互相支撐,仿佛一尊溫情脈脈的雕像。兒子的頭發有些亂,被風猛烈吹過的痕跡還保留著,一綹頭發像火苗一樣,或者說像鳥的翅膀一樣,有著強烈的飛升意識。
“兒子啊,你怎麼幹出這樣的荒唐事?”
我又站在了家長的立場上,繼續扮演父親的角色,一個可以隨便教訓兒子的父親角色。其實我有什麼資格教訓兒子,我比他具有更多的道德優勢嗎?我年輕的時候難道沒做過類似的荒唐事嗎?其實兒子的到來就是荒唐的,他母親還沒結婚就懷上了他,為此我們麵臨兩個選擇:流產抑或結婚。我們猶豫了很長時間,最終選擇了流產,可是醫生說懷孕已過兩個月,不宜流產,可以等胎兒六個月以後實施引產手術。到那時如何掩蓋隆起的大肚子呢?為此,我們改變初衷,選擇了結婚這條路。於是我們便有了這個如今已長大成人的兒子。
我使用“荒唐”這個詞,是因為我對兒子太偏愛了。如果我是那個女孩的父親,我不會輕描淡寫地使用“荒唐”這個詞,我會說:“女兒啊,你怎麼幹出這樣的傻事?”算了吧,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我都注定要扮演父親的角色。
“心病還需心來醫。”醫生故作莫測高深狀。
過了好大一會兒,流產室的門才再次打開,那個嗑瓜子的女孩從裏邊走出來,雖然臉上也有痛苦的表情,但她咬著牙,一副凶巴巴的樣子。她從那個神情緊張的女孩身邊走過時故意把頭昂起來。
那個瘦得像根蘆葦的男孩把神情緊張的女孩攙扶起來,一步一挨地朝走廊左邊走去,緩慢地從我的視線中消失。
兒子的長發女友走進流產室。進門的一瞬間她回過頭來深情地看一眼她的男友,我的兒子。這個女孩的美貌足以使我原諒兒子所有的過錯。兒子有這樣一個美貌的女友,為什麼他從沒向我們提起過?為什麼他不把她帶回家?是啊,兒子長大成人了,看看他的背影,這完全是一個能夠獨自承擔責任的男子漢的背影。
一個獨自承擔責任的人不需外界的責備,他的責備應該來自自己的心靈,心靈的鞭子舞得呼呼生風,鞭痕會像烙印一樣永不磨滅。
三、追蹤
“師傅,跟上前邊那輛車。”我對出租車司機說。前邊那輛車上坐著一個剛做過流產手術身體虛弱餘悸未消的女孩,還有她的神情恍惚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的兒子。當那女孩走出流產室又坐到折疊椅上小憩,兒子一言不發站在她身邊時,我隻是偷偷地觀察他們,特別是觀察兒子的表現,看他是否會被女友流產這一災難性的事件壓垮,看他是否能負起自己應負的責任,看他是否足夠堅強,我並沒生出要跟蹤他們的念頭;當兒子扶著女友下樓準備離開醫院時,我也隻是遠遠地跟著,我的腳步和兒子女友的腳步一樣輕,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這時我也沒想著要一直跟蹤下去;當兒子將女友艱難地扶上一輛黃色麵的,自己也鑽進去,並用力拉上車門時,我仍然沒想到要跟蹤他們;那輛麵的啟動之後,我不由自主地鑽進身旁的紅色出租車,當司機問我去哪兒時,我本意是要說出家庭住址,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師傅,跟上前邊那輛車。”
紅色出租車抖動一下,躥了出去,仿佛一頭撲向羚羊的豹子。“保持點兒距離,”我對師傅說,別讓他們看出來我們在跟蹤。”
師傅說:你盡管放心。”他很興奮,顯然他很喜歡這差事,畢竟這給他單調的跑車生涯注入了戲劇性的因素。他曖昧地笑笑,這是那種窺探別人秘密而又覺得與人心照不宣的笑。
我坐在司機背後盯著前邊的黃麵的。我是不是瘋了,竟然跟蹤自己的兒子?
“那女孩挺漂亮的,真想不到還有這麼漂亮的女孩,滿臉病容也那麼美,美得讓你不敢相信;老兄,你說我一年到頭拉多少人,可我實話告訴你,我還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什麼張曼玉呀,陳紅呀,鞏俐呀,還有,總之,我看都沒有這女孩漂亮,如果我是導演,我肯定請她演主角,不賣座才怪呢。”司機很想與我攀談,如果讓他閉上嘴巴,那些未說出的話定會將他的肚皮脹破。“老兄啊,想開點兒,漂亮女孩就容易犯錯誤,她們不犯錯誤誰犯錯誤,難道讓那些醜八怪去犯錯誤?不過話又說過來,她們犯錯誤也是可以原諒的,誰讓人家長得那麼漂亮,人家有資本呀!”城市戴上了雪白的麵具,顯得純潔亮麗,隻有被車軋過的道路泥濘不堪,像城市軀體上的一道道傷痕,“老兄啊,我們都是過來人,生氣歸生氣,可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幹出讓家人和自己都後悔的事。教訓教訓就行,日子還長著呢。”教訓?教訓誰?教訓我兒子嗎?顯然這家夥弄錯了,可我也懶得理他,我看著窗外的風光,思緒早已跑到了爪哇國。年輕的時候,一個美麗的夏日黃昏,我騎自行車跟蹤過一個漂亮女孩,女孩與她的同伴騎自行車回家,我遠遠跟著,一直跟到城鄉結合部的村莊,我絕望地停了下來,既然一路上沒找到接近的機會,不可能再有機會了,我將自行車支在路邊,怔怔在看著我所跟蹤的女孩和她的同伴消失於村莊的小巷內。晚霞燃燒將盡,正在變得黯淡,我獨自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然後無可奈何地騎上自行車沿原路返回。一路上少女那風鈴般的笑聲像歸巢的鳥兒棲息在我耳朵內。路燈漸次亮了,我的影子忽短忽長,忽濃忽淡,顯得非常不真實。是什麼勾起了我對二十年前往事的回憶?我想大概是基於同樣的不真實的感覺吧。在城市被積雪覆蓋得非常不真實的日子,我坐著色彩鮮豔的出租車跟蹤自己的兒子和他的女友,這行為本身就顯得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