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二十萬
一、潘德華
春天,楊樹葉像貓耳朵大小時,潘會文回到了闊別三年的雙龍鎮。如他所料,沒有一個人認出他來。他已經不是三年前的潘會文了,他現在叫潘德華。不光名字變了,他的相貌也變了。這是整形醫生的功勞。在醫院裏揭開紗布照鏡子時,他自己也吃了一驚,他在鏡子中尋找自己的臉,可看到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麵孔。起初,他以為鏡子沒拿好,照住了別人的臉,當他意識到那是他的新麵孔後,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醫生問他滿意嗎,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心情很複雜,他——潘會文——消失了,現在他成了另一個人——潘德華。不能不承認手術很成功,甚至過於成功了。他點點頭,算是回答。從那時開始,他確信不會有人認出他來,他可以放心地重返雙龍鎮。
雙龍鎮因雙龍煤礦而得名,最初的居民全是煤礦工人和家屬,後來賣菜的、理發的、賣日用百貨的、開茶館的、賣煙草的等服務行業的人也漸漸定居下來了。
不過,主要居民仍是礦工及家屬。潘會文三年前就是一個井下礦工。如果不是那次透水事故,他大概會一直當一名礦工。
透水事故發生時,他正在井下作業。水來得毫無征兆,當他聽到報警的鈴聲,已經來不及升井了。坑道裏全是水,他試了試,無法過去。水還在往上漲,他必須想辦法自救。他知道有一個作廢的采煤區,那兒地勢稍高,他就摸了過去。就因為這個決定,他撿了一條命。他上到一個高台子上,等待救援。水越來越深,漸漸彌漫到了台子上。他的腳被水淹沒了,然後是膝蓋,沒多久,水就齊腰深了,而且還是往上漲,他借著礦燈的光看著水悄無聲息地朝他的脖子湧來。他無處可去。他想他很快就要被淹死了。這時他想起了父母、老婆和孩子,父親的身體不是太好,11去年中風了,雖然恢複得不錯,但是不能和以前相比,以前他一次能端三十個煤球,現在他拿一個煤球都費勁。母親身體還行,就是視力不好,老說給母親配眼鏡,卻總是一拖再拖,現在好了,這個任務隻能留給媳婦了。想起媳婦,他感到死是多麼殘忍啊。他的媳婦除了眼睛小一點兒,臉上有雀斑外,還算有幾分姿色。媳婦的奶子很大,還那麼溫暖,睡覺的時候他總喜歡用手抓著。他最喜歡的睡覺姿勢是側臥著,緊緊貼著媳婦的脊梁,像兩個疊放在一起的勺子。現在再也不可能了。水已經淹到了他的下巴,他必須把頭仰起來才能不讓水進到嘴裏,才能呼吸到空氣。他甚至沒時間來想一想女兒,女兒才六歲,剛上一年級,瘦小,但很靈活,動不動就上到他脖子上。他喜歡那樣馱著女兒在街上溜達,看人們下棋、打牌,或者看瞎子算命。他信命,但不相信瞎子會算命。命是什麼?就是你無法躲避的東西。就像現在,你就要被淹死了,這就是命!哪個算命的也不會算到今天會發生透水,如果能算到這一點,他就不算命了,他就是神!胡思亂想一陣,他發現死亡並沒有馬上到來。水在他下巴這兒不動了,不再往上漲了。他還能呼吸。他還活著。他還可以再想很多事。
可怕的寂靜,沒有一絲聲音。這是地下一百五十米,地麵上的任何聲音都不可能傳下來。可以想象上麵一定亂套了,要弄清井下的人數,要弄清水從何而來,要向上彙報,要組織救援,要應付新聞記者,等等,夠礦長他們忙的了。肯定有不少家屬聽到消息趕來找人,他們喊著丈夫或兒子的名字,哭著叫著……
喧鬧一片,這些人中說不定就有他媳婦香香,或者他母親。他們知道他當班。他關了礦燈,電得省著點,等到最需要的時候再用。他感到水稍稍消退了一些,他不用再把頭仰著了。
時間好像靜止了。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到很餓,所幸他帶著飯盒,他吃了一點兒,沒敢多吃。他很清楚,救援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奏效的,說不定得一兩天,或者幾天,或者更長時間。那得看好不好救援,救援難度大不大。但願一切順利。媽的,他可不想死,一點兒也不想。如果不是計劃生育抓得緊,他還想再生個兒子呢。女兒靈活得像個猴子,再生個兒子,那還不是孫悟空?想到這兒他笑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真的笑了,但他在心裏麵是笑了。他需要想些開心的事來打發時間,忘掉饑餓。他想起了黑豹說的一個段子,是拿河南人開涮的,說有個河南人宣稱要做三件大事三件小事,哪三件大事?給長城貼瓷磚,給喜馬拉雅山安欄杆,給地球刷紅漆;哪三件小事?給蚊子戴口罩,給跳蚤戴腳鐐,給蒼蠅戴手套。很遺憾,這些大事小事他都做不了,可他也有自己想做的大事小事,比如生個兒子,比如買個房子,比如讓女兒學舞蹈,對他來說這都算是大事。要做的小事那就多了去了,比如給母親配個眼鏡,給女兒買個芭比娃娃,給老婆買個隻有巴掌大的花褲衩,這些事做起來很容易,可是能夠帶給她們很多快樂。母親還從未戴過眼鏡,戴上眼鏡她一定會覺得啥比原來看得清楚。女兒喜歡芭比娃娃,可是從來沒給她買過,主要是嫌貴,給她買一個,她肯定開心得不得了。他想給老婆買個隻有巴掌大的花褲衩,主要是讓老婆穿給她看,她從來沒穿過那麼小的褲衩,她會說那就像是啥也沒穿一樣,肯定羞答答的,不肯穿,他喜歡她那種樣子,嘴上說的不是心裏想的,他一定要她穿,她就會穿上給他看。她會怪他亂花錢,可心裏喜歡。她會說他沒正經,她的半嗔半嬌的表情讓他心裏像喝了蜜一樣甜美……
他還想了很多很多,但後來想的就沒這麼有條理了,甚至一團混沌,如同霧中的風景。再往後,他好像什麼也不想了,他的頭腦缺少營養,隻感到困倦,想睡覺,於是就站著睡覺,有幾次他腿一軟差一點兒倒在水中。
礦燈沒電了。盡管他很少用,礦燈還是不亮了。他被黑暗包裹著,就像在娘胎中一樣,什麼也看不見。此時他和瞎子沒有什麼兩樣。這才是真正的黑暗,地麵上的人理解不了這種黑暗。他用手感覺水的深淺,用手觸摸坑壁,用手捧水喝。他很想聽到一點兒聲音,不管什麼聲音,哪怕是一隻老鼠爬過坑道的聲音,或者一隻蝙蝠飛翔的聲音。可是什麼聲音也沒有。所有生命都很聰明,不會鑽到這麼危險的地下。他不知道他在地下待了多久,他沒有時間概念了。
當他絕望的時候,水消退了。他扔掉不管用的礦燈,摸著坑道壁,趟著水,用僅有的力氣慢慢朝前挪。他不辨方向,漆黑一團的地下沒有任何參照物。他相信順著一個方向——朝上的方向——總能摸出去。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拐了多少個彎,可是什麼光亮也沒有,什麼聲音也沒有。地下廢棄的坑道像迷宮一樣,永遠走不到頭。而他的體力是有限的,每挪一步都必須使出全身的力氣。有不少次他就要喪失信心了,他實在是挪不動步子,與其再挪幾米,不如就死在這兒算了。
但他轉念一想,死是容易的,趁還有一口氣,就多爬幾步,說不定離井口已經不遠了。就這樣,在透水事故發生十一天後,他奇跡般地爬了出來。
他又看到了夜晚的天空,還有一彎月牙。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他已經在地上了。他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他撿回了一條命。他大難不死。他還活著。
附近有一個孤零零的小房子,他爬過去。房子沒鎖,門用一根粗鐵絲掛著。他進到裏麵,借著月光,他看到除了幾堵牆壁,幾乎什麼也沒有。這樣說也不全對,牆角有一堆破爛,正是在這堆破爛中他找到了幾件衣服,換下了自己身上穿的髒得不像樣的衣服。他想找點吃的,可是沒有,連個饅頭皮也沒有。他罵了一句,就出去了。
遠處有燈光,他朝那兒走去。雖然什麼東西也沒吃,他卻能搖搖晃晃地走了,這就是精神的力量。漸漸聽到了人聲,那是從一個小飯店裏傳出來的。九點多鍾光景,飯店還在營業。他進去時,兩個食客剛走,碗還沒收,他在那兒坐下來,將客人剩下的小半碗麵吃了。飯店裏有一台電視機,正在播本地新聞:……
本次礦難中所有遇難礦工和失蹤礦工,每人給予二十萬元的賠償……”二十萬,這可是一筆巨款啊!他被嚇住了,他想不到一條命會值這麼多錢。他在失蹤人員名單中。如果他不爬出來,他家就能得到二十萬。這二十萬能夠辦多少件大事,多少件小事啊。現在,因為他活著,二十萬沒了,飛走了。
他讓到手的二十萬飛了。
他不想這樣。他想保住二十萬。如何才能保住二十萬呢?不用別人教他,他也知道該怎麼做。於是,他悄然離開了雙龍鎮……
三年打工自然是受了許多苦,但與挖煤相比就不算苦,與井下那十一天死裏逃生相比,更算不得什麼,可以說不值一提。後來他知道他在井下共待了十一天,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有那麼長時間,可的確是十一天。他下井的日期是五月十號,他爬上來那天是五月二十一號,二十一減十,是十一,沒錯。按農村的說法,兩頭掛橛,是十二天。
最苦的是想家,他想老婆想女兒想父母,有時候能想得流眼淚。有一天,他在一張舊報紙上看到一則廣告,關於整形美容的,他心裏像被什麼東西戳了一個窟窿,透進了一縷亮光。
“我能整形嗎?”他問醫生。
“想整成什麼樣的?”
醫生帶著嘲弄的表情看著他。這個醫生眼角長了個痦子,很不好看,他奇怪他怎麼沒把自己的痦子給整掉。
桌上放著一本電影雜誌,封麵是劉德華,他指了指,就他這樣。”
“好眼光!”醫生朝他豎起大拇指。
他掙了一些錢,都攢著,現在派上了用場。手術成功地將他變成了另一個人,雖然不是劉德華,但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了。他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叫潘德華。
可以回家了。
他多長了個心眼兒,沒有直接回家,他怕嚇住老婆。
街角有個西子茶館,從那兒能看到他家的房子。茶館的老板是個女人,很漂亮,沒有人知道她真名叫什麼,大家都叫她西子。她是金礦長的情婦。這是公開的秘密,雙龍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帶著一個兒子,是和金礦長的私生子。這小子長得虎頭虎腦,一看就是金礦長的種。他剛會說話時,礦工們都逗他喊爹,他喊得很順溜。
他也逗過他,他說:“喊爹。”
小家夥喊:爹。”
“哎——”他答應一聲,心裏有一種隱秘的快感,好像這讓他和美麗的西子發生了某種聯係。
他進到茶館,西子沒有認出他。她還是那麼漂亮,簡直賽若天仙。他要了一杯茶,坐到臨窗的位置,看著窗外。一切都和三年前沒什麼兩樣。道路還是塵土飛揚,栓柱家的驢也還是拴在那棵彎腰棗樹上。驢和他打招呼般地叫了一聲,聲音也還是那般高亢。
西子在用眼角的餘光看他。她一定把他當成外地人了。他們的目光相接,她大方地過來給他續水。
“第一次來雙龍吧?”她和他搭訕。這才像她,凡是陌生人,她總要想辦法摸摸他的底。
“第一次。”他撒了一個謊。
“買煤?”
“不,來看看。”
“騙鬼去,誰沒事跑雙龍來看什麼,看風景啊?”
“看人。”
“人有啥好看的,哪都一樣。”
他選擇茶館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西子是個長舌婦,正如鎮上人都知道她的情況一樣,她也對鎮上的人了如指掌。誰家長誰家短,沒有她不知道的。他忐忑不安地向她打聽自己的情況。他說:有個叫潘會文的,你認識嗎?”
“看看,我說你不會是來看風景的,沒說錯吧?他,早死了,三年前就死了。你是他朋友?”
“算是吧。”
“他是個好人,可惜了,連屍首都沒找到。”
“是那次透水事故吧?”
“你怎麼知道?”
“聽說一點兒,還聽說給他家裏賠了二十萬。”
“不假,是賠了二十萬,你不會是在打這二十萬的主意吧?”
他搖搖頭。
“你就是想打這二十萬的主意也遲了。”
他正要刨根究底,李有才和黃光富進了茶館,西子招呼他們去了。這兩個人他都認識,雖然不在一個班組,但在同一個煤礦,誰不認識誰啊。李有才外號叫李大嘴,不光能吃,嘴大吃四方嘛,還能噴,就是能吹牛。黑豹說給長城貼瓷磚那三件大事三件小事就是聽他說的。黃光富也有一張好嘴,不亞於李大嘴,他說他能分出蚊子的公母,能看出跳蚤是不是雙眼皮,看看這本事!他倆到一起,肯定是說大的。果然,他聽到他們首先和美國幹上了,李大嘴說美國的導彈防禦係統不行,就像氣球,一戳就破。黃光富說他有解決的辦法,但他是愛國的,他不會告訴美國佬……
西子聽他們吹牛,不時撇撇嘴,嘲諷他們兩句。
“你們要生在美國,國務卿就沒希拉裏什麼事了。”
“好男不和女爭,”李大嘴說,“要幹就幹奧巴馬那角兒。”
“沒啥意思,”黃光富說,奧巴馬哪有咱自由。”
這時,他看到老婆從驢子身旁走過,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還是那樣,一對大奶子顫悠悠的。
西子也看到了。
“那就是潘會文的老婆,現在嫁給了黑豹。”
李大嘴接話道:黑豹小子有福氣,天上掉下二十萬,又有老婆又有娘,還有閨女能喊爸。”
……
他像被雷擊了一般,傻了。他知道三年時間會發生許多事,他想過很多種結果,但他一直不願往這兒想,他怕出現這種結果。他以為隻要他不往這兒想,事情就不會朝這兒發展。他錯了,大錯特錯了。
西子看他臉色煞白,問他怎麼了,他說沒什麼。
“你想打香香的主意?”
他搖頭。
“晚八百年了。”她說。
李大嘴和黃光富好奇地看著他,仿佛他是個外星人。
“我想在這兒住下來,誰家有空房出租?”
“豆腐王的兒子上大學走了,你上他那兒去看看吧。”
二、香香香香
聽說有人在打聽她。這個人住在豆腐王家裏,豆腐王的兒子有一間讀書的小屋,那小屋是豆腐王自己搭建的,很簡陋,像個廁所。可就在這個看上去像廁所的小屋裏,豆腐王的兒子夜夜點明燈下苦功,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考上了清華大學,轟動整個礦區。如今,那個像廁所一樣的小屋,成了家長們心目中的聖地,他們都領著孩子去參觀過。“看看,你王唯哥就是在這兒用功讀書考上清華的,你要向你王唯哥學習,將來也考個清華,當然,北大也行。要不要給你也搭個小屋啊?”豆腐王碰到這些家長,有些哭笑不得,他說:俺是窮,沒房子,王唯也想住好一點兒……”
那個外鄉人就住在這個像廁所一樣的小屋裏。
他打聽俺幹啥?香香想,見了我非問問他不可,非親非故的,打聽一個女人,想壞我名聲?
可當他們在街上相遇時,她卻張不開嘴了,她變成了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