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潘德華和香香
楊樹的葉子像狗耳朵大小時,潘德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挑了一個黑豹下井、女兒上學的時間。他母親在院裏曬太陽,她的眼睛瞎了,看不到東西。他進去時,她說:回來了?”他嚇了一跳,莫非她聽出了他的腳步聲?他怕母親情緒失控,就撒謊說他是黑豹的朋友。他還故意變了腔調,怕母親聽出他的聲音。他眼眶濕了,很想抱住母親大哭一場。
“黑豹上班去了。”
“我知道。”
“你咋了?”
“沒啥。”
“我能摸摸你嗎?”
他走過去,在母親身旁蹲下,把母親的手放到他臉上。母親緩慢地撫摸他的臉,就像盲人摸錢幣一樣。摸到他眼睛的時候,她感到手濕了,好像手掌下有兩眼小泉在往外冒水。
“你咋哭了?”
“我……”
“做錯事了?”
他點點頭。
香香從集市上回來,看到這一幕,像做夢一般。香香進屋後,他尾隨而入,把香香抱住了。香香扇了他一耳光,他才清醒過來。
“你想幹啥?”
“我是你丈夫啊。”
“我丈夫在井下。”
“我是潘會文。”
“不,你不是!他早死了……”香香嗚嗚哭起來,她其實已經相信他是潘會文了。
他給她擦眼淚,可怎麼也擦不完,好像那是兩個止不住血的傷口。他把她摟在懷裏,這次她沒有拒絕。他說:我回來了。”她哭得更厲害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總算見到親人了。
她問他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他說是為了那二十萬……
為了這狗雞巴二十萬,他家沒了,老婆沒了,什麼都沒了。
他問香香想他不想,香香點點頭。
“你還愛我嗎?”
“愛!”香香說。
“讓黑豹走。”他說。
“我不能這樣做。”
“為啥?”
“在我最難的時候,是他在幫我。”
“你愛他?”
香香低下頭去,不說話,這就等於默認了。
“你要他還是要我?”
香香無法回答,她的心亂了。
“你是我老婆!”他說。
“我現在是黑豹老婆。”香香嘀咕。
“但你歸根結底是我老婆!”
他說得底氣十足,板上釘釘,但不管用。畢竟現在香香是黑豹的老婆,在整個雙龍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他,隻是一個隱形人。即使他公開說他是潘會文,恐怕也不會有幾個人相信。他看看這個家,沙發還是他和香香一塊去買的,茶幾是他請木匠做的,電視還是三年前的,冰箱也還放在原處……
一切都那麼熟悉,房屋是熟悉的,家具是熟悉的,光線是熟悉的,甚至連氣味也是熟悉的,可他卻成了多餘的人。
臨走時他撂下話,說這個家屬於他,他還會回來。
潘母還坐在院裏,她挪了位置,以便更好地曬太陽。她眯著眼睛,似睡非睡的。潘會文看到母親,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什麼味都有。
五、潘德華
潘德華又和黑豹見過一次,黑豹給他的答複是:他不會放棄香香。潘德華說,那就走著瞧!他說話的語氣顯出他對這件事有十足的把握,香香非他莫屬。
他進城谘詢律師,大正律師事務所一個姓寧的律師接待了他。寧律師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看上去就是一個嚴謹的人。他說他要打官司,有人搶了他老婆,他要奪回來。寧律師說他可以幫他,前提是他必須先交律師費。他很不情願地交了律師費。寧律師給他倒了一杯純淨水,讓他潤潤喉嚨,便於長篇大論。他有些渴了,一口氣就把一杯水全喝下肚了。
“從哪說起呢?”
“不著急,從頭說。”
“好吧,我就從三年前的透水事故開始說吧……”
寧律師給他讓煙,他說他不抽,寧律師就自己點一支,邊抽煙邊聽他說。寧律師第三支煙快抽完時,他停了下來。
“完了?”
“完了。”
“二十萬到手了?”
“到手了。”
“幹得不錯,”寧律師拍拍他的肩膀,挖苦道,“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官司你輸定了。”
“為啥?”
“為啥?問得好,我給你分析分析。第一,你是在透水事故中‘失蹤’的,在這裏‘失蹤’完全可以理解為死亡,隻是找不到遺體罷了,為此礦上給你家裏賠了二十萬;第二,你老婆作為失蹤人員的家屬要想再婚,必須先認定你死亡,咋認定死亡呢?由法院出公告,三個月沒你的消息,法院宣布你死亡,你與你老婆的婚姻關係自然解除,你老婆再婚合理合法。第三,現在你回來了,這說明你還活著,如果你老婆沒再婚,你去讓法院撤銷對你的死亡認定,你老婆自然還是你老婆;但是你老婆合理合法地再婚了,這婚姻受法律保護,你即使活著,你老婆也不是你的了……”
“這麼說,老婆要不回來了?”
“也不一定,如果你老婆更愛你,她可以和黑豹離婚,再和你結婚。”
“那你說打官司沒用嘍?”
“隻能輸。”
“那還打啥官司,你把律師費退給我吧。”
“不可能。”
“為啥?”
“我已經給你提供了谘詢服務,這是要收費的。”
“谘詢能值這麼多錢?”
“當然。你先別生氣,我再給你一個忠告,這個忠告至少值二十萬。”
“說,啥忠告值二十萬?”
“別打官司,這四個字值二十萬。”
“屁,一文不值!”
“你若不接受這個忠告,我現在就把錢退給你。”
“退吧。”
寧律師將錢拍桌上,用手緊緊按著。
“你不後悔?”
“不後悔。”
“好,拿去!”寧律師將錢推給他。
他摸住錢的時候,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即將錢裝兜兒裏。
“你能說詳細點兒嗎?”
“你騙取二十萬的行為已經構成詐騙罪,打官司你不但要不回來老婆,還會為此坐個十年八年牢,你說我這個忠告值不值二十萬?”
潘德華驚出一身冷汗,縮回了手。然後又將錢推給寧律師。
“值!”他說。
走出律師事務所,他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很怪異的感覺:自己不存在!他如果做回潘會文,他不但得不到二十萬,得不到老婆,還必須坐牢。如果不做回潘會文,他老婆、二十萬等等,又與他無關,他同樣得不到。
最理想的解決辦法是:黑豹和香香離婚,他潘德華和香香結婚。當然,還有另一種辦法,那就是黑豹死了……
六、可能
又一個黃昏,天陰欲雨,潮濕的空氣有一股泥土的氣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人們都是往家走,就像鳥兒歸巢一般。可在雙龍鎮有兩個人例外,那就是潘德華和黑豹。他們一前一後出了鎮子,朝西邊的野地裏走去。那兒有不少廢棄的礦井,地上有的地方有莊稼,有的地方荒著。即使有莊稼的地方也是望天收,人們撒上種子就不再管了,雨水合適就收一季,天旱時就聽天由命,因為根本澆不上水。那地方倒不擔心澇,一是地勢高,二是有一些廢棄的礦井把雨水喝了。
潘德華先到,他看了看周圍的地形,心裏有數了。他約黑豹過來,就是要做個了斷。很簡單,要麼黑豹聽他的,與香香離婚;要麼黑豹留下;黑豹必須作出選擇。
他腰裏別了一把錘子,隻需要趁其不備給他來一下就解決問題了。
四望無人,這是一個理想的地方。
黑豹上來了。他大概剛升井,才洗過澡,頭發還沒有完全幹。他精神狀態很好,一點兒也不顯得疲憊。
黑豹站到他麵前。他說:
“你和香香在一起兩年多了,該把她還給我了。”
“還給你可以,但是得有個說法。”
“啥說法?”
“等她給我生個兒子。”
“做夢!”
“難道我白白地把老婆讓給你?”
“我給你兩萬塊錢。”
“太少。”
“那你說多少?”
“二十萬。”
“好,我答應你!”
潘德華去掏錘子,黑豹早有準備。他看著潘德華向後說:
“你咋也來了?”
潘德華一扭頭的工夫,說時遲那時快,一把尖刀已插入他腹部。他抓住那隻握刀的手,竭力將其推開,可是一陣鑽心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黑豹趁機又往裏捅了捅,這一下要了他的命。他的臉扭曲起來,一瞬間他看到巨大的陰影朝他襲來,接著他感到大地傾斜起來,他有些站不穩,就抓住黑豹的衣服,想以此來支撐身體,可是不管用,大地仍在傾斜,終於他倒了下去。這時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透水事故發生時的礦井,水漫上來,他仰起頭,不讓水灌進嘴裏,可這次他沒那麼幸運了,水一下子將他淹沒了。他想,這下完了,二十萬……
潘德華倒下之後,在地上抽搐。黑豹點了一支煙,坐在一邊,等著潘德華死亡。他不想再給他加一刀,他認為那樣太殘忍了。一支煙沒抽完,潘德華就不動了,死翹翹了。他將他的屍體拖到一個廢棄的礦井口,扔下去。他聽說不少犯罪分子就是這樣處理屍體的。
七、也許
下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香香忐忑不安地看著屋外的雨,雨不大,無聲無息地下著,好像怕驚動了人似的。正是古詩中說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春雨。黑豹早該回來了,他到哪兒去了?也許又和工友去喝酒了,這種情況下不喝得醉醺醺他是不會回來的。平時她並不計較這些,男人嘛,在井下那麼苦,再不讓他喝喝酒吹吹牛,就太不近人情了。可今天是怎麼了,心裏像是揣著一窩老鼠,亂七八糟的。
聽到敲門聲,她跳起來去打開門,出現在她麵前的是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失魂落魄的男人。待看清是潘德華後,她大吃一驚。潘德華說:我把他殺了。”
“把誰殺了?”
“黑豹。”
香香暈了過去,潘德華將她扶住,抱到床上。
母親聽到動靜,在房間裏隔著牆說:回來了?”
“我回來了。”他答。
潘德華來到母親的房間,給母親跪下,叫了一聲娘。
“我知道你會回來,我知道你會回來,我等了三年,你終於回來了。”
“娘,孩兒不孝,讓您受苦了。”
……
香香醒來後,潘德華坐在床邊看著她。
“你真把黑豹殺了?”
“他是個卑鄙小人,死有餘辜!”
“你才死有餘辜,看看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是為你們好,我不那樣做,哪來二十萬?”
“你就是這樣為我們好的?爹為你中風而死,媽為你哭瞎眼睛,我……
做過多少噩夢,你知道嗎?”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你去投案自首吧,就說你殺了人。”
“不,我不會,因為我現在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不存在的人是不可能去殺13一個活生生的人……”
香香扇了他一耳光。他捂住臉,看著她。
“不存在的人還知道疼?”
“你下手太重了。”
八、或者
楊樹葉片像豬耳朵大小時,潘德華離開了雙龍鎮。走之前,他在西子茶館喝了半天茶。一個人喝茶總顯得怪怪的,不少茶客都時不時地瞟他一眼。他認識他們,而他們都不認識他,這讓他感覺自己在暗處,他們在明處。他們聊天的聲音很大,這是雙龍鎮人的特點,不會小聲說話。他們聊的不外乎政治、金錢和女人,以前他是很有興趣的,現在他不再關心這些了。他隻想在小鎮上多待一會兒,僅此而已。
“你要離開了?”西子看著他,問道。
他點點頭。
“你真是一個怪人啊,好像沒幹什麼事,怎麼說走就要走了?”
“我是一個多餘的人。”他說。
“你不高興?”
“我不知道有啥值得高興的。”
“值得高興的事多了,比如賺錢了,生孩兒了,中彩了……
多了去了,你都沒碰上?”
“沒有。”
李大嘴和黃光富進來,他們看到潘德華,過來和他坐到一起。李大嘴拍拍潘德華的肩膀,老弟,一個人喝茶有啥球意思,一塊兒喝,西子,茶錢算我的。”
西子撇撇嘴,“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李大嘴說:“這叫什麼話,別說茶錢了,我一個小小的生意幹成,就把你的茶館盤下來,所有哥們兒喝茶都免費。”
“好啊,”黃光富敲著桌子道,把老板娘一齊買過來,咱就齊活兒了。”
西子說:“我說西關殺牛咋不用刀,原來都是你們給吹死的。”
“快上茶去,”李大嘴支走西子,和潘德華聊起來,“兄弟,我看你忒沉得住氣,能幹大事,說說,你是幹啥的?”
“我啥也不幹,到處流浪。”潘德華說。
“你是不是來考察啥項目的?”黃光富說,這方麵我們可是專家,沒有我們不知道的,想問啥,隻管說。”
“我真的啥也不幹。”
“我們向豆腐王打聽了,他說你整晚上亮著燈,兄弟,說說你在研究啥玩意兒?”李大嘴摟著他的肩膀,顯得很親熱。
“研究殺人!”潘德華突然很大聲地來了這麼一句,把茶館裏的人全嚇愣了。
黃光富扯扯李大嘴的袖子,給他遞個眼色。
“好,有種,佩服!是條漢子!”李大嘴站起來道,不過這事我們不太擅長,給你當不了參謀。”
黃光富將他拉到一邊,小聲道:這種人我們還是離遠點,別逮不住黃鼠狼,反惹一身騷。”
西子來給潘德華續水,說:兄弟真會開玩笑……”
潘德華盯著她,你看我像開玩笑嗎?”
西子說:“喝茶喝茶,今天的茶水錢算我的。”
潘德華堅持付了茶錢,走出茶館,朝長途汽車站走去。許多驚詫的目光看著他,待他走遠後,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潘德華從此再沒在小鎮出現過。
香香和黑豹的生活一如既往,也許他們根本就沒留意潘德華的出現,更不知道潘德華的真實身份。生活繼續著,日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