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二十萬(2 / 3)

那個男人像喝醉酒似的,站在那兒,眼睛充血般地看著她。她不知道自己心裏為啥這麼慌,好像有一頭野豬在裏麵拱來拱去。她趕快走開了。

張家的驢子突然踢跳起來,蹄子打鼓般地敲著地皮,騰起一陣帶騷味的塵土。她繞了過去。

她心裏亂得很。大白天撞了鬼?那個男人和死去的丈夫一點兒也不像,但她卻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他有一個小小的摸耳朵的動作很像潘會文。

回到家,她猛喝了幾口涼白開,心裏還是安定不下來。

“出啥事了?”婆婆問道。

婆婆眼睛雖然瞎了,耳朵卻極靈敏,能聽出她情緒的變化。

“沒事。”她說。

“別騙我,我心裏透亮。”

“真沒事。”她說。

“你心都亂了,還說沒事?”

她隻好實話實說。她說:

“碰到一個人,他讓我想起了會文。”

婆婆陷入沉默之中。

夜裏黑豹撫摸她沉甸甸的奶子,有一瞬間她感到那是會文的手,是會文在撫摸她。會文很迷戀她的奶子,他說挖煤的手能摸這樣的奶子,該知足了。她做了個夢,從夢中醒來後,她嗚嗚地哭起來。她的哭聲把黑豹吵醒了。

“做噩夢了?”

她無法講述夢中的景象,那是一個混亂的夢,有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廢墟、烏鴉、沒有麵孔的人、高大的墳墓、狐狸、奇怪的聲音等等,還有一個女人在哭泣,那就是她,她在夢中哭泣,她不知道為什麼哭,可是她哭得很厲害,一直哭到醒過來還在哭。

“我夢到我在哭。”她說。

黑豹緊緊摟住她,撫摸她,安慰她。

“好了好了,不就是一個夢麼,過去了。”

她想起夢中那個沒有麵孔的人,他多麼像她在大街上見到的那個人啊,也就是說,他多麼像她死去的丈夫啊。她是為他哭嗎?她不能肯定。她為他哭過了,三年前就哭過了,誰也不能要求她再為他哭泣。

她說她害怕。

“不要怕,有我呢。”黑豹說。

黑豹以為她還在為夢中的景象害怕,其實她怕的是別的——不確定的生活。

她隱隱約約感到了什麼,就像陶罐預感到自己要被碰碎一般。

那個人像影子一樣在鎮子上遊蕩,偶爾也消失幾天。沒有人能猜出他的意圖。也沒有人在乎他。除了她。

西子問她認識那個男人嗎,她說不認識,她以前從未見過他。

“這就怪了,他好像認識你。”

“不可能。”她說。

西子給她一個捉摸不定的笑,好像她看出什麼眉目了似的。

回到家,她仍在琢磨西子那捉摸不定的笑,那表情不是無緣無故的,肯定有來曆,說不定她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很想和西子多聊幾句,女人嘛,誰不好奇,但她又怕,怕知道得更多。所以她逃開了。

那個人的出現讓她回憶起和丈夫在一起生活的種種細節,有一些是隻有他們倆知道不能拿出來說的小秘密。為什麼那個人會勾起她對死去的丈夫的回憶呢?她說不清楚。她想,人死不能複生……

買豆腐時,她很想問問豆腐王,那個人到底是幹什麼的,但話到嘴邊她又忍住了。她一個婦道人家打聽一個陌生男人的事不太好。於是,她改問別的。

“王唯上學要花不少錢吧?”

“不多,有獎學金哩。”

“大學裏吃得好嗎?”

“他說比咱過年都吃得好,還不貴。”

她嘖嘖幾聲,表示讚歎,豆腐王稱豆腐時秤杆翹得老高,算是對她的附和,很實惠。

有一次,她又遇到了那個人,擦肩而過時,她聽到他小聲嘀咕:礦井——煤。”

那聲音小得像蚊子叫,隻有他們兩個能聽到。她一下子愣住了,心“撲通”跳一聲,便懸在那兒不動了。真是活見鬼了。“礦井——煤”是有典故的,和床上的事有關。會文把她下邊比喻為礦井,他每天都要下“礦井”,他說下那個礦井是因為煤,下這個“礦井”是因為美。這是她和丈夫的小秘密,他怎麼會知道?

她相信他就是潘會文。她丈夫複活了。

可是有兩個問題她弄不明白,一是他的長相,哪裏是潘會文?二是他的身份,他是人是鬼?

這兩個問題其實都建立在他是潘會文的基礎上,如果他不是潘會文,這兩個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關於第一個問題,她沒能想到整容,倒是想到了鬼魂附體。她以前聽過一些這方麵的故事,比如她們村裏的王太,就被麻老三喝農藥而死的媳婦附體,突然就變成了女腔,盡說些麻老三家的事,連麻老三看青時占啞女便宜的事都說了,搞得麻老三灰頭土臉的,啞女的家人還把他揍了一頓。這事早了,她是聽父親說的。所以,她想到了鬼魂附體的事。關於第二個問題,已經包含在第一個問題的思考中了。

“如果會文回來怎麼辦?”這才是真正困擾她的問題。她和潘會文是通過媒人介紹認識的,媒人就是她姨。她姨說男人分四種,最好的是中看又中用,最差的是不中看也不中用,中間的兩種是中看不中用的和中用不中看的。姨說得好,最好的那種,像劉德華,攤不到咱農村人頭上,咱也不妄想。最差的那種,咱也不會要。中間兩種才是咱該考慮的,兩相比較,她說她寧願選中用不中看的。她說的是她的觀點,其實是在幫香香拿主意。香香點頭表示同意她的說法。她說潘會文就屬於後一種。結婚後,香香才知道姨說得不差。潘會文還有一點好,那就是聽她的,她顧娘家,潘會文說應該。娘家要蓋房,潘會文出錢。娘家妹子上學,潘會文還出錢。沒錢,就借。因為他愛她。三年前他在透水事故中失蹤了,所謂失蹤,就是死了找不到屍首。公公突發腦溢血去世,婆婆哭瞎了眼。她的天塌了,哭得死去活來。可她還得活。婆婆需要照料,女兒需要養活,她不能倒下。所幸有二十萬賠償,不缺錢花。可那是丈夫的命換來的,她不忍心花,除了還賬和幫襯娘家,大部分都存了銀行。有一段時間,她總是夢到潘會文,她知道他放不下她,夢裏回來看她。

於是,她跑到礦井旁給他燒紙,向他訴說她對他的思念。

那段時間黑豹總來看她,黑豹和她是老鄉,又是潘會文的朋友,來看她名正言順。黑豹幫她幹幹活,拉拉家常,說說礦上的事,有時給女兒買個小禮物,從不空著手。她知道他的心思。潘會文活著的時候,他就喜歡她,雖然他沒說出來,但她看到過他眼睛中跳動的小火苗。有一天,黑豹喝醉了,把她抱住,她奮力掙脫,扇了他一耳光。可他沒惱,還和以前一樣。她沒告訴丈夫,她想,男人嘛,他知道她的性子,就不會再招惹她了。潘會文出事後,黑豹來得很勤,她知道他的意思。有一天,黑豹又抱住她了,她緊緊抓住褲帶,說:“你真喜歡我?”他說:真喜歡。”她說:你願意和我結婚?”黑豹說:“願意!”於是她歎口氣,鬆了手,任黑豹所為。

由於丈夫是“失蹤”,必須在法院宣布失蹤三個月後,才能判為“死亡”,這樣她與潘會文的婚姻自然解體,然後她才能和黑豹結婚。

黑豹言而有信,娶了她。她說要對婆婆好,黑豹說那就是我親媽。她說要對女兒好,黑豹說那是我親女兒。他不光是嘴上說說,他也是這樣做的。所以人們開玩笑說黑豹娶了媳婦,一下子啥都有了,又有老婆又有娘,還有閨女會喊爸。閨女原來喊潘會文爹,現在喊黑豹爸。

和黑豹生活得久了,她發現黑豹心很細,細得像頭發絲。和他在一起,她什麼心不用操都行,凡是她想到的,他都替她做了。他還很善良,待老人和孩子都好,她嫁對了人。

如果會文回來怎麼辦?她要誰不要誰?

三、黑豹

黑豹打從第一次見到香香,就對她起了心。她讓他著迷,讓他神魂顛倒,讓他12寢食難安。一粒種子落進心裏,並且生根發芽。起初他以為這隻是欲望,是他一個人解決問題時所想的對象……

她的胸那麼大,快將衣服撐破了……

她的身體像飽脹的西紅柿,充滿誘人的汁液。後來,他不得不承認,他愛上了這個女人。何以見得?那就是他可以和她什麼關係都沒有,但他必須見到她,隻要看上她一眼,他心裏就是美的。為此,他和潘會文交上了朋友,經常登門。潘會文一點兒也沒看出他的用意,他掩蓋得很好。他也沒讓香香看出來,直到有一天他忍不住抱住了香香。香香給了他一耳光,他馬上清醒了。他很後悔,整天魂不守舍,怕就此再也不能登潘家的門。後來潘會文又叫他喝酒,他才知道香香並沒告訴她丈夫。於是,他又成了潘家的常客,他再也不敢造次,規規矩矩的,不敢越雷池半步。別人給他介紹女朋友,他一點兒都不上心,總是找各種借口拒絕。他心裏裝著香香,他絕望地愛著她。他心想,除非潘會文出事故,否則他沒有希望。

透水了。他第一時間跑到礦井旁,向升井的人打聽潘會文的情況,他當班,可他沒上來。救援的幾天幾夜,他都在關注著。他知道凶多吉少。果然,抬上來的都是屍體,一個活下來的也沒有。潘會文失蹤了。也就是說他的屍體沒有找到。救援結束了。他感到非常痛苦,他心中有一種罪惡感,仿佛那事故是他製造的一般。更重要的是,他和潘會文是朋友,盡管他對香香有非分之想,可潘會文是他的朋友,他不想讓他死。他寧願永遠見不到香香,也不願意潘會文死掉。

香香痛不欲生。他安慰她,幫助她,讓她堅強起來。潘會文的母親眼睛哭瞎了,她本來視力就不好,哭了幾天之後,她就什麼也看不見了。禍不單行,潘會文的父親突發腦溢血,沒有搶救過來。這一連串的打擊,快要了香香的命。一個女人,她隻是一個女人啊,哪能承受這麼多。他讓她靠到自己的肩膀上。他是男人,他要撐起這個家,替代潘會文。

他如願以償地和香香結了婚。有一次做過愛之後,他問香香,為什麼第一次他抱她,她打了他一耳光,卻沒告訴潘會文。她說:你想讓我告訴他啊?”

“我以為你會。”

“你不了解女人。”

“你是不是也愛我?”

香香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對香香很好。對潘會文的母親很好。對潘小萌很好。香香說他做得甚至比潘會文都好。但他仍然感到他並沒有完全填補那個人留下的空白。

他知道香香還在思念著潘會文,她曾在黑夜裏哭泣,一個人,坐在床上,暗自飲泣,滿臉淚水。不要說香香了,他也常常想起潘會文,念他的好。

在井下做業時,他想過他若遇難香香會怎樣,她大概也會為他哭泣吧。想到此,他就變得堅強,同時也更加熱愛生活了。

他很想要個兒子,可是香香總也懷不上。他想讓香香去看醫生,香香說她沒問題,潘小萌就是她生的,又不是抱的,她能有什麼問題。她說得對,他想,如果有問題也隻能是他有問題。她就是這個意思,他明白。他認為自己強壯得像一頭公牛,怎會有這方麵的問題。他偷偷去看醫生,化驗了精子,他也沒問題。醫生勸他耐心一點兒,還教他何時行房事更容易懷孕,他一一照做,可是兩年過去了,香香的肚子還是原樣。他不甘心,他想無論如何得讓香香去醫院看看,為啥光撒種子不發芽。

這時,潘德華出現了。這個人怪怪的,搞不清他是幹什麼的,他也沒想去搞清楚,畢竟和他沒什麼瓜葛。當潘德華叫他時,他有些詫異。這是一個黃昏,他剛剛交班,洗了澡,往回走,沒想到背後有人喊他名字。他站住,回頭看是潘德華,心裏仿佛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潘德華說要和他說件事。

“說吧。”他說。

“找個地方。”

潘德華說罷,頭裏走了。他不想跟去,猶豫一下,還是趕了上去。

“啥事?就在這兒說吧!”

潘德華不理他,繼續往鎮子外走。這次他不跟了,站那兒不動,看著他的背影,一瞬間他想到了潘會文。

潘德華回頭,看他沒跟上,就說:很重要的事!”

他於是又跟了上去。

出了鎮子,潘德華就離開大路,朝荒裏走去。他心裏有些打鼓,但不願讓潘德華看出來,就跟著,看他帶他到哪裏去。

終於,潘德華在一個廢棄的礦井旁停了下來。天色還不算太暗,但鎮子裏的路燈已經亮了。潘德華上下打量著黑豹,突然來了一句:卑鄙小人!”

黑豹懵了,看來這家夥是要找茬兒啊。

“你再說一遍。”

“卑鄙小人!”

“想打架是吧?”

“我不和你打架,我要你把我老婆還給我。”

“你找錯人了,你老婆和我有啥關係?”

“你把香香還給我,她是我老婆!”

“你——”

“我是潘會文。”

“你不是,潘會文早死了,骨頭都漚朽了。”

“我沒死,我還活著。”

“我知道你沒死,你還活著,我說的是潘會文,他死了!”

“他沒死。”

“他死了!”

“我就是潘會文,我沒死。”

“你到底想幹啥?”

“把香香還給我!”

“神經病!”

黑豹罵了一句,扭頭往回走,他不想和這個瘋子糾纏下去。

“你說你七歲時藏貓貓,差點死到紅薯窖裏……”

他放緩了腳步。

“還記得百枚大戰嗎,51︰49,你輸了。”

他站住了。他確實和潘會文來過百枚大戰,那次他喝多了,抱住香香,還被香香扇了一耳光,怎麼能忘呢。沒錯,那次的比分正是51︰49,他輸了。

“你真是潘會文?”

“一點不假!”

“他不是你這個樣子……”

“我做了整形手術……”

潘會文向他大致講了自己的逃生過程和這三年的經曆,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潘德華就是他曾經的朋友潘會文。現在,他麵臨這樣一個問題:香香歸誰?

潘德華說:你應該把香香還給我。”

黑豹說:我們已經結婚了。”

“是我在先還是你在先?”

“這不是誰先誰後的問題。”

“那你打算咋辦?霸著她不還?”

“別說那麼難聽好不好,我們是合法夫妻!”

“難道我們不是合法夫妻?”

“別忘了,你已經死了,你是一個死人。”

“我又活過來了,我活著!”

……

這次會麵,沒什麼結果,兩個人都愛香香,都不願放棄。但他們也達成了兩點共識:一是保密,二是再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