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一封電報(2)(1 / 3)

5.一封電報(2)

這個問題又太具體了,我一下子被逼到了牆角,不得不麵對現實。是啊,我愛她嗎?以前我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我對她有好感是毋庸置疑的,但這是愛情嗎?我一直強調的是客觀的障礙,那麼主觀上呢,我愛她嗎?如果說在收到武婕的第一封信時,我對嵐的感情還不是愛,那麼現在呢?在得知她燒了日記,受了許多苦後,那兩天我不也是飽受折磨嗎?我的心不也在疼痛嗎?難道說我真的不愛她嗎?不,我不敢再這樣說,這是不真實的。

我對嵐是那麼憐惜,我想好好安慰她,好好疼她,撫平她心靈的創傷,讓她重新容光煥發……

這難道不是愛嗎?

我想親吻她憂愁的麵孔,在她的臉上吻出幸福的歡笑,我想緊緊擁抱她,讓她在我懷中感受到安全和力量……

這難道不是愛情嗎?

我向武婕承認我愛嵐,但是——武婕不要聽“但是”後邊的,她需要的隻是前邊的,她興奮地說有這些就夠了,這就夠了。她把愛情理解得很簡單,很純粹,在她的頭腦中,大概以為有了愛情就可以無往而不勝吧。

看著她滿麵放光的神情,我還能說什麼呢。

接著,她向我介紹嵐如何如何優秀,第一封信中涉及的內容她又重述一遍,不但無一遺漏,而且更為詳細。然後她又開始複述第二封信,一邊複述,一邊指責我,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我想她是對的,她有權這樣做。我洗耳恭聽,但聽著聽著,我的思想跑到了別處,我在遐想著愛情:嵐處在一片彩雲中,頭上罩著光環,臉上漾著笑容,被一群喜鵲簇擁著……

我不記得那天武婕還說了些什麼,隻記得她的結束語是這樣:

“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介意我說話的方式,我都是為你們好,你們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啊!”

如今回想起來,那天我之所以沒有說出“但是”後邊的話完全是一種怯懦和猶豫的表現,一則我不敢作出決斷,怕傷害嵐;二則我不知道該作出什麼樣的決斷,我發現我已經愛上了她,正如我對武婕所說的,可我害怕麵對愛情。那時我剛剛了結與璿的情感糾葛,我的心被冰凍著,還沒有融化。另外,潛意識中大概有這樣一種很自私的想法吧,即讓這件事處於不確定狀態,以便自己有更多的時間來思考和作出決定。

此外,武婕之所以不願意聽“但是”後邊的話,是因為她清楚我要說什麼,她想以此來對我施加影響,並暗示我該怎麼做。可謂用心良苦。

武婕很快向嵐傳遞了片麵的信息,這信息中肯定不會包括“但是”這層意思,甚至連這兩個字都不會出現。這從後邊事態的發展中不難推斷出來。

周一的時候,我看到嵐的神采與前些日子迥然不同,她的臉上又有了光芒,與我相遇的時候,她的麵頰上會不易察覺地飛起兩朵羞澀的紅雲,眉目間流露出嗔怪的神情,然後頭一勾從我身邊走過去,這時她走路的姿勢有點像璿。

我們雖然沒說話,但並不等於沒有交流,麵部表情的細微變化、不經意的一瞥、盛飯時站立的位置、無聲的謙讓,等等,都如同含蓄的對話,看似無意,卻有著豐富的潛台詞。但總不能一直這樣吧,我倒沒什麼,可是嵐呢,她難道不需要一個確定的東西嗎?

事情會如何進展呢?

接下來,我見識了女孩不凡的智慧。這要從喝水問題說起,工作組和老師們喝的開水都是由夥上提供,我們將熱水瓶放廚房裏,做飯的老李燒一大鍋開水,把一個個熱水瓶灌滿,大家各自去提回就是。熱水瓶雖然都差不多,但各個上麵都寫有名字,從來沒有提錯過。可是周三晚上我們工作組提回來的幾個熱水瓶裏有一個寫著嵐的名字,這時廚房裏已經沒有熱水瓶了,顯然我們的熱水瓶被別人提走了。我馬上猜出是怎麼回事。肯定是這個老師提錯了,我說,我去把熱水瓶換回來。

女孩可愛的小小伎倆,我想,真是天衣無縫,既製造了約會的借口,又不失矜持,虧她想得出來。

我敲響她的房門時,心中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既激動又緊張,不知如何是好。我該如何麵對她的愛情呢?

她打開門,請我進屋。她知道我要來,而且在等著,盡管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她看上去還是比我更緊張,有些手足無措。我把熱水瓶往高處提提,說,“這是你的熱水瓶,我們拎錯了。”她接過熱水瓶,放到桌上。在她桌上已經有一個熱水瓶了,正是我們工作組的。兩個熱水瓶緊挨在一起,若在平時我不會注意這個細節,此時我卻想到了“親密”這個詞。我想,我們不正如兩個熱水瓶嗎,外表冷靜,內裏滾熱。她請我坐下。於是我坐到了她的椅子上,她則坐到了床上。我們說什麼呢?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我感到我們之間的空氣是緊張的,像一根繃緊的絲線,上邊掛著興奮和不安。這時候,時間仿佛不流動了一般,它之所以停滯就是為了讓我們難堪。如今回憶起來,覺得時間是存在於我們之間的第三者,它橫在我們中間,像一個愛搞惡作劇的人那樣盯著我們的尷尬。她的房間布置得很雅致,簡潔、整齊、溫暖,窗台上有一個花瓶,花瓶裏有一束潔白的馬蹄蓮。看到鮮花,我馬上聞到了空氣中的清香。在農村隻有野外才有鮮花,室內幾乎看不到。馬蹄蓮更是稀罕之物。我想她大概是星期天從城裏帶過來的吧。她低著頭,好像是在心裏找尋詞語或勇氣。有幾次她抬起頭來看著我,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她的樣子楚楚動人,我忽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把她攬在懷裏肆無忌憚地吻她,她柔軟的唇和閃著光芒的眸子是世間最神聖之物,如果我當時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就會毫不猶豫地這樣去做。後來,在她給我寫的第二封信中,她談到了她當時的想法,她說我離她那麼近,她沉浸在愛的感覺中,無法呼吸,她有一種快要死去般的窒息感,她甚至感到了自己的身體正在僵硬,她多麼希望我能夠采取主動,拉住她的手,或者抱抱她,輕輕撫摸她,讓她放鬆,讓她柔軟,讓她活過來。她甚至說那時我做什麼都可以,她都會答應。她沒有任何拒絕的力氣。那天我感受到這些了嗎?應該說有那麼一點兒,我頭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但一閃即逝,因為我被嚇住了。我有點暈眩。我失去了時間概念,我突然意識到我來調換一個熱水瓶用這麼長時間,我的同事們會感到奇怪的。我說我該回去了,站起來拎上屬於我們工作組的熱水瓶,我沒有立即跨出門,我站在門口等著她說一句告別的話。她說:“武婕都給我說了。”語氣急促而羞澀,顯然這句話憋了很久,說出來之後她舒了一口氣。她沒說武婕給她說了什麼,她認為我知道,我也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知道,我猜得出來,於是我點點頭。我在門後猶豫了一秒鍾,我等著她撲上來擁抱我一下,就像我在門後擁抱璿那樣。由於手中拎著熱水瓶行動不便,我想,我會像根僵硬的柱子任她擁抱。我看到她站了起來,走了過來,可是她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又站住了,她沒有擁抱我,更沒有吻我。我看出來她想這樣做,也打算這樣做,但中途改變了主意。我有點失落,就那麼一點點兒,不是很多。我頭腦中更多的是一種幸福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步履輕盈,我好像騰出地麵一尺許,腳不點地,飛著回去了。

說到這裏該停頓一下了,我要喘口氣,另外,我不能再用這種語調往下說了,我要換一種語氣。

接下來的故事中,你們會看到一個非常自私、非常怯懦的靈魂。我不能也不想找借口為自己開脫,那樣做無疑是再次傷害嵐。許多年過去了,我歉疚的心一直不得安寧,我無法彌補自己曾經對她的傷害,在此隻有送上我誠摯的祝願了,祝願她平安、幸福,直到永遠!

自從那天晚上似是而非的約會之後,我發現有兩股相反的力量在我身上角力。如果說心是主宰情感的,頭腦是主宰理智的,那麼角力的雙方就是心和頭腦。

心說:我要去愛,我要去愛!頭腦說:不,不,你不能這樣!心說:這正是我所追求的偉大無私的愛情;頭腦說:你生活在現實中,你最好現實一點兒;心說:愛情至上,我不能讓任何東西淩駕於愛情之上;頭腦說:得了吧,這隻是一時衝動,衝動過後你會後悔的;心說:放棄愛情是可恥的;頭腦說:一意孤行,後患無窮……

頭腦反對心的理由如下:一、兩地分居,相聚一次都困難;二、清華畢業的高材生找一個鄉村小學教師,會被人笑話的;三、作為工作組成員,和當地姑娘談戀愛影響不好;四、她是一個普通的姑娘,愛情讓你誇大了她的優點,其實你愛的是自己心裏塑造的人,是一個幻覺……

爭論的結果,頭腦占了上風。

兩天後,我就借休假之機逃回了南陽。回到城市,看著滿街的紅男綠女,好像每個人都生活得有滋有味,隻有我一個人被愛情所困擾。那是一個理想破滅的年代,我分配得不好,大學裏學的東西一點也用不上,在愛情上,我也遭受了挫折,我還追求什麼呢?一種消極的東西像毒素一樣已經侵入我的肌體。我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理性,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冷酷無情。

見到嵐的時候,我已決定要給她一個答案,盡管她也期待一個答案,可這個答案與她所期待的答案正相反,我估計她難以接受,而我也很難說得出口。再者,麵對一個活生生的人時,理性並不像它在辯論時那麼強大。你看,她站得離我這麼近,我們快貼到一起了,她吹到我臉上的熱氣讓我心猿意馬,她的灼灼目光讓我燃燒……

此時此刻,我還能說什麼呢,隻能說讓理性和答案統統見鬼去吧,嵐,我愛你!

我伸手把她攬在懷裏,緊緊地擁抱著她,她的身體多麼柔軟啊,讓人想到新彈出來的棉花;她像小鹿一樣拚命往我懷裏拱,好像在尋找一個既溫暖又安全的窩;她送上灼熱的唇,我啜飲美酒般地貪婪地吮吸著;她的嘴唇又厚又柔軟,讓人迷醉;我撫摸著她剪短的頭發,生硬的發梢顯得很有個性;我撫摸她裸露出來的脖頸,在夜晚她的頸項是那樣的白,那樣的高貴,如同完美的象牙,但比象牙柔軟和溫暖,我親吻著,用鼻子和嘴唇在上麵永不滿足地蹭來蹭去;我感到她的乳房被身體擠壓著,有些變形;我騰出一隻手,隔著衣服握住乳房,乳房在手下膨脹起來,要掙脫控製,我便輕輕揉著它,安撫它,安撫罷這一個,安撫那一個……

這是人生最美妙的時刻,我陶醉其中,忘卻世間一切。

如今,隔著遙遠的時光往回看,我能像審視第三者那樣審視過去的我,也有許多批判和譴責的話想往那個馬洛頭上傾倒。但我很清楚,即使時光倒流,一切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我還會犯同樣的錯誤,還會走同樣的路。這是宿命。

那天的繾綣是永難忘懷的,她在我懷中呻吟、呢喃、撒嬌,不斷地嘟囔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也回應了同樣的話,她說她給我寄了三封信,我說我沒有收到,她說我不可能這麼快就收到的,因為她來南陽之前才寄出的,至少要兩到三天才能到我手裏,我問她信裏都寫了什麼,她說能有什麼,除了愛還是愛唄,我想也是,當初我曾經一天之內給璿寫了六封信,都寫了些什麼呢,還不全是表達愛情的話嗎?一個人在那種狀態是很有靈感的,能夠翻來覆去地表達那層意思,既不重複也不枯燥,至少自己不覺得枯燥,我後來讀到了嵐的這三封信,信是同一天收到的,果如她所言,除了愛還是愛,其中一封信中還夾了幾朵小花,那是她在河邊采的,小花已經失去水分變幹了,但還散發出一縷縷清香,讀信的時候我的心仿佛被她的小手揉著,舒服和不舒服混在一起,還有疼痛,很難說清那種滋味,我一個人悄悄到河邊坐了很長時間,在那兒發呆、流淚,這是後話。還說那天晚上的事,我們說了那麼多相愛的話,這些話像糖稀一樣甜,像糖稀一樣軟,也像糖稀一樣黏,因溫度高而融化黏合在一起,其實我們緊緊擁抱的身體也渴望融化黏合,情欲在我們身體內膨脹,我們都快要爆炸了一般,但當她說娶我吧,我會是一個好妻子的,我感到我的心離我而去,胸腔裏空蕩蕩的,我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毫無感情的人,變成了一個冷血動物,我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接對她說這不可能,我們之間的愛情注定沒有結果,我沒有欺騙她,我至今也不知道這種殘忍的坦率是否值得肯定,接下來的對話更加殘忍,她說:那我怎麼辦?我怎麼辦?沒有你我怎麼活下去?”我的舌頭已非我所能管轄,它是那麼沒有人性,它說:時間會將我的影子從你的生活中抹去,把一切都交給時間吧!”她鬆開緊緊抓著我胳膊的手,說:不,要麼去死,要麼永不嫁人,我別無選擇!”我如同棋盤上的卒子不能後退,我必須鐵石心腸,決不能被她的眼淚和誓言打動,事實也正是如此,我不為所動;她看我不會回心轉意,就搖搖晃晃地走了,像喝醉了酒一般東倒西歪,這大概是她有生以來遭受的最可怕的打擊,她難以承受;時間會改變一切的,相信我!”這時我感到在她背後說話的不是我,而是一個畜生;很快她的身影就被黑暗吞噬了,我看不到她,她消失了;嵐——”我深情地呼喚她,想追上去,可是我的腳卻像插在地裏的木樁一樣紋絲不動……

梅溪河無聲地流淌著,對發生在它身邊的事熟視無睹,人間的悲歡離合它見得太多了,早就見怪不怪,麻木了。路燈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漠然地看著我,有些昏昏然。我心亂如麻,六神無主,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既虛妄又悲涼,既可憐又可恨,孤獨無助,欲哭無淚。我踏著斑駁的光影,獨自在河邊行走。那時我非常空虛,我愛的姑娘離我而去,愛我的姑娘也離我而去,我到底要什麼呢?

我對自己很不滿,我厭惡來自於頭腦的過於清醒的理智,也討厭來自於心的軟弱的情感,這些我一概不要,可是我到底要什麼呢?我不知道。既然胸腔裏已經空蕩蕩了,索性讓頭腦也空蕩蕩吧,這時候該到來的自然會到來,生活自有其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