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一封電報(2)(3 / 3)

後來,我們在燈光下繼續做剛才被撒旦打斷之事,但並不成功,燈光太亮了,撒旦又在門外吠個不停,我懷疑它從門縫裏能看到我們在幹什麼,它可能認為我在欺負桃子吧,所以叫聲中充滿威脅的意味,我對這種情況不太適應,很快就卷旗收兵了。幾分鍾後我們又進行了第二次,也沒好到哪兒去。我不記得這個夜晚我們一共做了幾次,可能有七八次吧,但我一次也沒體驗到那種銷魂蝕骨欲仙欲死的感覺,相反,我卻體驗到了巨大的空虛。與此前體驗的悲哀不同,這次我體驗的是空虛。悲哀還是有主體的,空虛則是主體的消失,人成了一具空殼,裏邊什麼也沒有,如同打破的雞蛋,蛋清和蛋黃都流走了,隻剩下了蛋殼。這時不隻我是空虛的,世界也是空虛的,我的空殼懸在更為巨大的世界的空殼之中,前後左右上下皆無所憑依。

在做愛的間隙,我們斷斷續續地睡一會兒,也斷斷續續地說話,從她的話中我知道她十八歲,比我小好幾歲呢,可她在性事方麵卻比我老練得多,可以說駕輕就熟,她完全有資格嘲笑我,但她並沒有這樣做,她隻是有些憐憫地稱我為“雛兒”,我覺得這個詞對我來說是侮辱性的,但我無力反抗。我盡管竭力掩飾,她還是看出來我是第一次,為此,她頗有些得意。於是她做試驗般地、永無滿足地要求著我,弄得我筋疲力盡。她對性采取的是享樂的態度,和她在一起你不會有任何負擔,隻管去做就是。我原以為這種毫無負擔的性能將我從失敗的愛情中拯救出來,可是我錯了,性什麼也拯救不了,它隻會加深固有的挫敗感和固有的煩惱,再就是,它帶給你巨大的空虛……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夜晚,不會忘記突然闖入的撒旦,不會忘記女人成熟的裸體,不會忘記尷尬萬分的性事,不會忘記不期而至的悲哀和空虛。每個人都會有一個最初的與性有關的夜晚,這個夜晚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記憶深刻,但記憶也會有偏差,未必與事實全然吻合。接下來我要說的事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但卻是銘刻在記憶中的——夜裏,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關了燈,總之,房間又重新歸於黑暗,我們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來,完全沒有時間概念,房間裏寂靜得如一眼古井,側耳諦聽,屋外也是那麼寂靜,沒有一絲聲音。這種寂靜給我一種錯覺,好像天地之間隻有我們兩個人,再無其他生物。這讓我忽視了撒旦的存在。我起來小解,打開門,為眼前的景象所震驚:門前的平台上已經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再往遠處看,滿目皆是微暗的白色。我知道在這個亞熱帶向北溫帶過渡的城市,十月份一般是不會下雪的,所以這場悄然降臨的大雪讓我感到驚訝。雪還在下,巴掌大的雪花從蒼茫的天空無聲無息地飄下來,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我赤身裸體站在走廊邊向著平台上的雪地撒尿,熱尿在雪地裏澆出一個美麗的圖案,我打了一個寒戰,又一個寒戰。尿還沒撒完,我突然感到一個影子在無聲無息地向我逼近,恐懼又一次攫住了我。扭過頭來我再次看到了兩盞恐怖的小燈籠,藍幽幽的,與房間裏看到的略有不同,但一樣可怕。我突然想起桃子隻是將撒旦趕出大房間,並沒給它拴上鏈子,何況它還不甘心地在外邊扒過門,我怎麼忘了呢。它從後麵過來,堵住了我回房的路,怎麼辦呢?我想,它聞過我的手,它記得我的氣味,它知道我是客人,它不能傷害我。我試著和它套近乎,我學著桃子的腔調,說:旦旦,你別過來……”我甚至鼓足勇氣將手伸給它,讓它識別氣味,可是這家夥並沒理會我的手,低吼一聲,就作勢要向我撲來,我嚇得拔腿就跑,可是能往哪兒跑呢?下樓來不及了,隻好跑到平台上。平台隻有一間房那麼大,我很快就無路可去了。撒旦凶神惡煞般地向我撲來,它會在幾分鍾內將我撕成碎片,對此我毫不懷疑。不可能指望它發慈悲,就像小羊羔不可能指望大灰狼發慈悲一樣。隻有桃子能夠救我,可她還在睡夢中,現在把她喊醒已經來不及了,何況我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喊她。我大叫一聲,感到自己的身體懸空了,手想抓住點什麼東西,可除了雪花我什麼也抓不住,我在做自由落體運動,我仿佛聽到撒旦在平台上猙獰地大笑,它勝利了,我完了,我聽到我的身體接觸雪地的聲音:嘭!

所幸平台距地麵不是很高,加之地上已經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我才得以沒有摔傷,隻是眼冒金星,靈魂有些出竅罷了。我在雪地裏躺了一會兒,寒冷的雪使我恢複了清醒。我又聽到了撒旦的吠叫,好在它沒有跳下來,如果它跳下來,我就死定了。雪還在下,我凍得渾身發抖,此時我在院子外邊,撒旦倒是傷害不了我,可我也進不了屋,怎麼辦呢?我渾身一絲不掛,無法敲別人家的門尋求幫助,隻好喊桃子了,她是此時唯一能救我的人。撒旦無疑是她下樓倒剩飯時解的鏈子,她應該為出現這樣的事情負責。我剛喊了一聲,就聽到桃子在樓上答應,顯然剛才我的那一聲大叫把她驚醒了。當然也有可能是狗的吠叫把她驚醒的。她問我在哪裏,我說在外邊。她從聲音中應該不難判斷我的位置。她說等一等,顯然是在穿衣服,我說快點,我快被凍僵了。這個夜晚因下雪而變得稍稍明亮了一些,好像雪花裏邊含有光線似的,我怕剛才的喊聲驚動鄰居,那樣的話,他們就會從窗口看到一個赤裸的男子,這該讓我多難為情啊。說不定這會兒窗子後麵已經有蘇醒的眼睛貼在窗玻璃上了。一會兒,我聽到下樓的腳步聲,咯吱咯吱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這會兒撒旦從平台上消失了,它肯定也下樓了。果然,我馬上聽到撒旦的吠叫從院子裏傳來。桃子的腳步聲也隨之傳來。我隔著鐵門對桃子說:別開門,先把撒旦拴住!”好吧,”桃子說,你怎麼到外邊去的?”聽到她的問話,我感到說不出的委屈和憤怒,真想大喊大叫,但考慮到可能驚動鄰居,我還是忍住了。看到我這種丟人的樣子,說不定她會哈哈大笑的。

我凍得受不了,不斷地用手搓著皮膚,赤腳在雪地上跳來跳去,我出來小解時是穿著拖鞋的,這會兒拖鞋早不知到哪兒去了。

鐵門的門閂被拉開了,然後鐵門打開了一條縫,黑夜裏鐵與鐵摩擦的聲音格外刺耳。然而首先從門縫裏鑽出來的不是桃子,而是撒旦。在我看到它的同時,它也看到了我,嘴裏發出一聲恐怖的吠叫,就要朝我撲來。我說:桃子,快抓住它!”桃子說:我抓著呢。”桃子果真抓著狗鏈子。但撒旦仿佛和我有仇似的,根本不把鏈子當回事,奮力向前,欲掙脫鏈子,它的力量那麼大,桃子根本控製不住,桃子被它帶出了門。它尖利的牙齒幾乎咬住我的胳膊,我已感受到了它嘴裏噴出來的熱氣。它鋒利的爪子也差點劃破我的肚皮。“它發瘋啦,”桃子衝我喊道,你快跑吧!”

我也看出撒旦發瘋了,它的叫聲窮凶極惡,令人膽寒。在桃子衝我喊叫的同時,我已轉身跑起來。撒旦在後邊追趕,桃子緊跟其後。剛開始跑的時候,我的身體還有些僵硬,腿腳不大靈活,有幾次差點摔倒,跑了一會兒後,身體發熱,動作協調,越跑越快,人好像擦著地麵在飛一般。

撒旦在我後邊威風凜凜地緊緊追趕,它的吠叫可能會驚醒許多人的美夢,而使另一些人跌入噩夢之中。

桃子跟在撒旦後邊,手中拽著鏈子,在雪地上狂奔。如果某個窗戶後邊有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搞不清是狼狗拖著桃子,還是桃子驅趕著狼狗。桃子穿著一件大紅風衣,裏邊可能什麼也沒穿,她跑的時候,風吹起風衣,裸露出她頎長而又潔白的腿。

我不辨路徑,完全是憑感覺來選擇走哪個岔道,雖然恐懼降低了我的智商,但我還知道選擇較為寬闊的道路,這樣可以避免鑽進死胡同。曾幾何時,這片迷宮似的住宅區竟然被我拋在了身後。到大路上之後,我想也許會遇到警察或者路人,他們看到我處於生死關頭,大概不會袖手不管吧。這種想法不單是一廂情願,還很幼稚。想想看,平常這時候街上會有人嗎?更不用說這種鬼天氣了。街上闃無一人,整個城市仿佛死去了一樣,你聽不到呼嚕聲,聽不到鼾聲,聽不到夢囈,聽不到床鋪的吱吱叫聲,聽不到夫妻吵架的聲音,聽不到嬰兒的啼哭聲,聽不到老人的咳嗽聲,聽不到酒鬼的唱歌聲……

什麼聲音也聽不到,這個城市像荒原一樣,是無聲的,死寂的……

赤身裸體的我在奔跑。

威風凜凜的撒旦在奔跑。

穿大紅風衣的桃子在奔跑。

我們,是這個荒誕的夜晚中的一組荒誕的形象,是雪夜中的幾個運動的符號,是遭命運詛咒的幾個生靈,是生活這個大舞台上上演的滑稽劇中的主角……

我忽然理解了古人所說的“無妄之人,處無妄之事,遭無妄之災”的真正含義了,豈止是理解,我更是在體驗,在經曆,在承受。

漸漸地,我跑累了,跑不動了,絕望了,我想撒旦馬上就會將我撲倒,撕扯我的皮肉,咬斷我的喉管,我的血會染紅很大一片雪,會變成紫黑色……

我不認為桃子能製止撒旦對我的殺戮,她既然不能製止它追我,又怎能製止它下一步的行為呢。天啊,誰來救救我?

危難之時,老K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他仿佛是上天派來搭救我的使者,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拽進旁邊一個屋子裏,飛快地將門關上。打開燈,我認出這是他的心理谘詢診所,診所正中擺放著我所熟悉的催眠椅,在診所裏擺著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的,南陽隻此一家。他看出我的狼狽和緊張,沒有嘲笑我,也沒有指責我,更沒有罵我。他讓我坐到他的催眠椅上,為我蓋上一張毛毯,說:放鬆一下,別怕,沒有什麼能傷害你,你不用擔心外邊的世界,在這兒你是安全的,你甚至可以安心地睡覺。”狼狗在門外吠叫,還有人在擂門,他說:你別理會,那些都是虛妄的,都不存在,你在頭腦裏把他們趕走,他們就會消失,連一點兒痕跡都不留。”犬吠聲漸漸弱了,擂門聲也停了,外邊又恢複了寂靜。老K說:放鬆,放鬆……

當你對世界有了另外的看法的時候,你就會進入另外的世界……

你的世界是由你自己決定的,你也是由你自己決定的……

當然,擁有另外的世界是不容易的,可是話又說回來,成為你自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每個人都一樣……

都在尋找……

找……”我可能是太累太緊張的緣故,突然放鬆下來,疲憊和睡眠便潮水般地湧來,要將我淹沒,於是,一分鍾不到我就迷迷糊糊地跌入了睡眠的深穀……

一聲尖利的哨聲將我驚醒,我睜開眼,看到爐子上的水壺正從排氣孔往外噴射蒸汽,哨聲就是從那兒發出的。老K將茶壺從爐子上拎下來,往地上倒了一點兒開水,他老是用這種方法檢驗水沸騰的程度。“水太熱,會將茶葉燙死的,再稍等一等,”他將茶壺放到地上,拿起已放好茶葉的玻璃杯,欣賞著裏邊的茶葉,這可是上等的龍井,按說得用虎跑泉的水來泡才是,可惜咱們這兒沒有,隻好將就了……”

他在說什麼,怎麼這麼閑適?這讓我懷疑我剛才驚心動魄的經曆是否真實,難道那隻是夢和幻覺,並非真實的經曆?可是一切都那麼真切,那麼具有邏輯性,那麼令人痛苦,怎麼可能不是真的呢?

要弄清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不用詢問老K,不用出門去看外邊是否有雪,也不用看表,隻要揭開毛毯看看自己是否穿衣服就行了。

我輕輕揭開毛毯的一角,懷著複雜的心情朝裏麵看去,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通常情況下,謎底揭開之後,小說也就結束了。可是,這次我不想讓小說就這樣結束,所以我不告訴你謎底,我要讓小說保持未完成狀態,讓神秘感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