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故事看上去過於巧合,我承認這一點,而且我一點兒也不想為其辯護,如果你認為這是我編造的一個故事,那麼我要恭喜你,你具有一雙慧眼,你洞悉小說的秘密;如果你信以為真,我同樣要恭喜你,因為你有一雙讀小說的眼睛,你會從小說中得到快樂。
巧合無處不在,你無法回避。譬如桃子的出現。
這個高大豐滿的姑娘像一匹肥碩的母馬,健壯,充滿活力,性欲旺盛,她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有一對飽滿的乳房,你永遠無法用漂亮或不漂亮這樣的詞語來形容她,她拒絕定義,我一會兒覺得她很漂亮,一會兒又覺得她有些難看,一會兒我迷戀她,一會兒我又想離她而去。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迎麵向我走來時,我頭腦中出現的是一匹毛色鋥亮、渾身散發著熱氣的母馬,她噴著鼻息,氣宇軒昂地朝我走過來,我往旁邊給她讓道,我甚至能聽到馬蹄輕叩地麵的聲音,這給我以錯覺,讓我在第一時間沒認出她來。
她是我生活之外的一個姑娘,此前我們僅見過一次麵。那是在一個同學的婚禮上,我們碰巧坐在一起,她說她會看手相,讓我伸出左手,我很好奇,就把手伸給了她,她攥住我的手裝模作樣地看了看,開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胡謅起來,說得驢頭不對馬嘴,引得一桌人大笑不止,看得出來她是在拿我開涮,恰好那天我心情不錯,所以不但沒有生氣,還和他們一起大笑。散席的時候,她很放肆地看著我,用曖昧的語氣說:咱們還會再見麵的。”我想,在這個小城想不碰麵恐怕都難。這不,我們又碰麵了。
我雖然沒認出她來,她卻張口就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恍惚,但那隻是一刹那間的事,很快我就把她認出來了,我說:“你給我看過手相,”她說: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鑽哪兒去了?”我說我下鄉了,她噢了一聲,問我過得怎麼樣,我說還行,她說看得出來;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她叫什麼名字呢,我印象中她的名字很好記的,可是這時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於是我就竭力掩飾這一點;我問她過得怎麼樣,她說和上次見麵時一樣,我不記得上次談論過她的生活和景況;我不知道她幹什麼工作,單位在哪裏,這些最基本的東西對我來說都是空白,其他情況更是兩眼一抹黑。她到底叫什麼名字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們聊得很好,但怎樣自然而然地打聽一個姑娘的名字而又不讓她有所覺察對我來說是個難題;我沒想到她這時突然問了一個讓我摸不著頭腦的問題,她說:你是不是認錯人啦?”這個問題嚇我一跳,有一瞬間我的思維像短路了一般,頭腦一片空白。我很沒底氣地說:怎麼會呢?”那你說我叫什麼名字?”她拋出了殺手鐧,她說,你說出來我聽聽。”我急中生智,支吾道:“你的名字就在我舌尖上,你一激,我竟然,竟然……”她哈哈大笑起來,比第一次在酒桌上她捉弄我時笑得更厲害,她的腰彎了九十度,好像在給我鞠躬。
笑過之後,她邊擦眼淚邊說出自己的名字——桃子,她說,這次你可要記好,否則我會傷心的。
桃子,桃子,這麼好記的名字我竟然沒記住,活該被她捉弄。
桃子對我這麼晚在外溜達感到驚訝,她說:你該不會是來找我的吧?”
這個問題讓我有些尷尬,不知如何回答,隻好和她打哈哈。
她卻毫不在意,她說她就住在附近,邀請我到她那兒去做客。當然,她沒說得這麼直白,她說:上次你說你愛好什麼來著?”我上次說過嗎?好像根本沒涉及這個話題,我記得很清楚,看來她又在耍花槍了,她說:“好像是愛好看書吧?”
她猜得不錯,我的確愛好看書,我承認;她詭譎地說:我有幾本好書,你要不要看?”我問她是什麼好書,她說:不告訴你,你去一看就知道了。”我問她這算不算正式邀請,她說:你說呢?”今天?現在?她說:怎麼,害怕了?”我當然不是害怕,隻是這麼晚了,方便嗎?她說:“我一個人住一個院子。”說罷,她就轉身朝前走了,我隻好跟上。
我們沿梅溪河走一段就轉到了中州路上,路上行人很少,路燈也暗,再者,路兩旁的法國梧桐長得非常高大濃密,完全遮蔽了上麵的天空,不少路燈夾在法國梧桐的縫隙裏,光線大部分被梧桐樹的枝葉遮擋住了,使道路顯得更加幽暗。整個城市都沉睡了,夜晚很安靜。她走在我身邊,我似乎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充滿情欲的熱乎乎的氣息,她讓我想入非非,我本能地知道將有什麼事在等著我,可我毫無經驗,不知道我該做什麼。我覺得自己是個傻瓜,至少在男女之事上如此。我以為很快就會到她的住處,可是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還是沒到,我不斷地問還有多遠,她則不斷地說快到了快到了,後來我有些忐忑不安,心想她說住在“附近”,可我們已經穿越了半個城市怎麼還沒到呢?
如今回想起來,那天道路之曲折漫長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路越走越窄,再後來就進入了一片迷宮似的住宅區,一排排二層小樓仿佛是同一個模子鑄的,全都一樣,每家一個小院,院門一律安裝的是那個時代的防盜鐵門,這種防盜門的突出特點是:大門的主鎖在門內,要打開大門,必須先打開門上的一個小窗(小窗加有暗鎖),手從小窗伸到門裏,才能打開主鎖。住宅區沒有路燈,各家各戶也都熄燈睡覺了,窗子全是黑的。這片住宅區不知是怎麼規劃的,小巷又多又曲折,拐來拐去的,拐得我不辨東南西北。不要說是沒有星星月亮的晚上,就是白天我走進來也一樣轉向。
我們躡手躡腳的,盡量不弄出聲音,如同兩個幽靈;盡管如此,還是驚動了某個院子裏的一條狗,狗汪汪叫起來,聲音特別凶惡,特別響亮,嚇了我一跳。我當10時的感覺像是做賊被發現了一般,我想狗叫聲肯定驚醒了許多人,接著會是一片開窗聲,每個窗子後麵都有一雙或幾雙窺視的眼睛。他們看到半夜一男一女在一起,會怎麼想呢?可是我並沒聽到開窗聲,大概他們對狗叫都習以為常了,見怪不怪。那年頭城市不許養狗,有關部門還專門成立了打狗隊,到處巡邏,見狗就捕殺,不少人都把狗送到了鄉下親戚家,這種時候還有人如此明目張膽地養狗,真是讓人感到奇怪。她在有狗的那個院子門口停下來,說,到了。狗叫聲使我感到恐懼,從聲音中就能聽出來,這不是一般的狗,而是狼狗。我青春期的欲望此時被狗叫聲嚇得無影無蹤了,我想打退堂鼓,可是不知道怎樣向她開口,我不能在一個女孩麵前表現得太差,那樣會被她瞧不起的。好在她很從容,她一點兒也不怕狼狗,她隔著門說:旦旦,別叫,是我!”狼狗聽到她的聲音果然不叫了,換成了討好似的嗚嗚聲。桃子用鑰匙打開門上的小窗,把手伸進去,用鑰匙打開裏邊的大鎖,將門打開。門剛閃開一條縫,狼狗就擠了出來,親她的手,讓她撫摸。她拍拍狼狗的頭,狼狗溫順得像個小孩。我因害怕狼狗,站得比較遠。她叫我過去,我不敢,我讓她把狼狗拴好。她拉住狗脖子上的項圈,說:沒事的,你把手伸過來讓它聞聞就行了,它不會咬你。”我硬著頭皮過去,戰戰兢兢把手伸給它,讓它嗅了嗅,它開始時對我還算友好,當我要跨進大門時,它朝我吠叫起來,仿佛我侵犯了它的領地。桃子緊緊抓住它的項圈,不讓它撲向我。桃子訓它,甚至威脅不給它喂食,都沒太明顯的作用,為此,不得不給它拴上鐵鏈子。作為補償,桃子從冰箱裏拿出兩根肉骨頭扔給它,又給它倒了一點狗食。桃子幫狼狗開脫,說它是餓的,平時沒有這樣不聽話過。狼狗啃起肉骨頭時,我繃緊的神經才稍稍有所放鬆,一顆懸到嗓門的心才稍稍往下落了落。
我猜測這個夜晚將要發生點什麼事,可我不知道這件事如何發生。我非常膽怯,再加上受到狼狗的驚嚇,我幾乎不敢存什麼非分之想了。再看看桃子,我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情欲的跡象,她對我像對待一個姐妹一樣,心情平靜,行動自然。你看,她此時關心的並不是情欲,而是肚子,她說她餓了,問我餓不餓,我說有點,於是她開始張羅著煮方便麵。煮好後,她端著鍋,我拿著碗筷,上到二樓。二樓共三間房子,最裏邊的一間是屬於她的,我們就在她的房間裏吃飯。吃飯中間我弄清了兩個問題,一是關於這個房子的,我想知道現在房子裏是否住有其他人,因為大多房間都關著門窗,黑燈瞎火的,不知道裏邊是否睡有人;她說房子是一個親戚的,親戚外出,她幫著照看房子和狗,她又說這條狗是有證的,打狗隊不能打;最後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說:你放心吧,現在這裏隻有你和我,沒有其他人,夜裏也不會有人來的。”二是關於書的,她邀請我來是要讓我看幾本好書,可我掃視一下她的房間,沒見哪兒放有書;我問她書在哪兒,她說先吃飯吧;她可能認為我不解風情,不明白書隻是一個幌子,三更半夜了還提如此煞風景的問題;後來我沒再提書的事,她也沒再提。其實,我何嚐不知道書隻是一個幌子,但我那時比較緊張,不知道如何拉近兩個人的距離,我原本以為兩個人在一起會有一些親昵的語言和動作,可是我們之間沒有,連一點兒曖昧都沒有,我們像是兩個無性別的人,這種情況下,我才愚蠢地提到書,我的潛台詞是:你叫我來既然沒別的,那就把你說的好書拿出來吧。我這個問題多多少少影響了她的情緒,她有些不高興,我看得出來。她沒吃多少就不吃了,將剩飯端下去喂狗。收拾了鍋碗之後,她說:我睡這屋,你睡外邊那個大房間。”
得,我想,不會有什麼節目了。我有些失望,但沒表現出來。
她將我領進大房間,拉開電燈。所謂的大房間其實是兩間房,中間沒有隔牆,大間裏放著一張碩大無比的床,睡下十個人沒一點兒問題。床上放著好幾床被子,都疊得很整齊。我問她平時誰在這兒住,她說是幾個女孩(至於這幾個女孩為什麼那天不在,我似乎是問了,她也回答了,但我如今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她抻開一床被子,被子很幹淨,隱隱散發著少女的體香。她問我這個床睡不睡得下我,我說足夠了。她說廁所在樓下,又說,如果我夜裏不想下樓,二樓前邊有一個一間房大小的平台,上麵種有許多花,我可以在那兒解決問題。我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她已將熱水準備好了,我們分別洗了腳。該睡覺了。她忽然征求意見般地對我說:我也睡這屋,好嗎?”她說得很自然,語氣也沒什麼變化,好像我們之間不存在性別差異似的。
我雖然內心歡喜,但說話的語氣和她一樣平靜,我隻說了一個字說:好。我之所以如此,並不是有什麼心計,而是膽怯使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女孩總讓我感到難以捉摸,你永遠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你也不知道她說的話哪句是真的,哪句是開玩笑的。此前我從未和女孩單獨在一起過,對我來說,女孩的肉體是一個巨大的秘密,這秘密壓迫得我透不過氣來。
她又抻開一床被子,看來要一人一個被窩了。兩個人在一起,也許隻是說說話吧,然後就各睡各的。不要再往那方麵去想了,我對自己說,她雖然看上去不拘小節,可她其實是很單純的,再那樣想就是對一個姑娘的褻瀆。
她說:別看我脫衣服。”她關了燈,室內一團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什麼也看不見,既看不見人,也看不見床。我們在黑暗中脫衣,但聽衣服剝離身體的聲音,偶爾衣服上迸出一道靜電,在黑暗中神秘地一閃即逝。我穿著秋衣秋褲鑽進被窩,隻有這樣我才覺得自在些,才能掩飾衝動。我上床之後,感到她也爬了上來,我以為她要越過我,去鑽進另一個被窩,可她卻揭開我的被子鑽了進來。她脫得精光,她的皮膚擦過我的手臂,就像砂紙擦過火柴頭一樣,我被點燃了。那種感覺是難以描述的,如果強要描述,用“驚訝”這個詞也許能稍稍形容一二。是的,非常驚訝,驚訝之後我感到驚慌失措,一瞬間我僵住了,身體硬邦邦的,不會動彈。桃子對我的秋衣秋褲很不滿,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把它們扒了下來。她的動作有些粗野,如果我不配合,她大有將我的秋衣秋褲撕成碎片之勢。當然,她連短褲也一同扒了下來。說實話,我喜歡她這樣,那時我有一個很自私的念頭,即這樣可以把接下來要發生的事的責任推脫掉:這都是你要的,不是我強迫的。再者,她的主動行為正好掩蓋了我的不知所措。那時候對於性,我是既渴望又畏懼,我無數次幻想過和我所愛的女孩發生性關係,也無數次幻想過和愛我的女孩發生性關係,但就是沒想過要和一個既不愛我也不被我所愛的女孩發生性關係,所以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完全聽她的,很樂意由她來引導我。她拉過我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我想她很為有這樣一對堅挺飽滿的乳房驕傲吧,但她的乳房讓我感到悲哀。我竭力想將撫摸她乳房的感覺保留下來,可那種感覺總是轉瞬即逝;再者,當她穿著衣服時,乳房將衣服高高頂起,胸部的衣服繃得像繡花撐子上的布,讓人浮想聯翩,可觸摸的感覺卻與想象大相徑庭,原來乳房屬於頭腦,單單想起來就能讓人戰栗,現在卻隻屬於手掌,並沒有給我觸電般的感覺,你說能不讓人悲哀嗎?擁抱也一樣讓我感到悲哀,兩個赤裸的身體抱在一起,衝動是毋庸置疑的,但相伴而生的另一種感覺卻是悲哀,我身高一米七五,她看上去比我還高些,而且也比我健壯,她龐大的身軀讓我感到自卑,我出於自私和貪婪的動機,想將她的身體摟入我的身體中,也就是說,我想將自己的胸腔裂開,把她摟進我的胸膛裏,讓她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可當我擁抱時,我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那是一個完全獨立的身軀,存在於我之外,盡管我此時擁抱著,但並不屬於我,也不可能屬於我,什麼也改變不了這種狀況。接下來,她將我拉到她身上,我知道該幹什麼,可是我非常笨拙,她不得不繼續充當老師,手把手地給予指導。我剛進入她的身體,不幸發生了。我先是聽到門發出輕微的吱扭聲,我還以為是風將門吹開了,她怎麼沒上門呢,多麼大意啊!接著我感到一股寒氣直透脊背,我被恐懼攫住了。黑暗中,我感到一種東西無聲無息地進了屋,往門口看去,我看到半空中飄浮著兩盞碧綠的小燈籠,小燈籠迅速朝床頭飄來,嚇得我魂飛魄散。桃子感到了異樣,翻身爬起來,是撒旦,”她說,旦旦,你怎麼進來了?”狼狗大名叫撒旦,旦旦是它的小名。撒旦一直走到床頭,嘴裏發出恐怖的嗚嚕聲,讓人不寒而栗,我猜它是衝我來的,嚇得鑽進了被窩深處。桃子伸出手拍拍撒旦的腦門,讓撒旦舔舔她的手,她又抱住撒旦的頭親了一下,拍拍撒旦的肩胛,說:“旦旦,下樓去吧,你看,你把我的朋友嚇壞了。”撒旦沒聽她的話,朝著被窩恐怖地吠叫了一聲,好像要鑽進被窩將我叼出去似的。桃子生氣了,她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她嗬斥撒旦:出去!撒旦被嚇住了,但還在猶豫,嘴裏發出低低的嗚嚕聲。桃子呼地跳起來,抓住撒旦的項圈,並順手拉亮電燈。屋裏一下子亮如白晝。桃子跳下床,不由分說將撒旦拉到門外,然後砰地一聲將門關上。她赤身裸體,身段類似歐洲文藝複興時期油畫中的美女,豐乳肥臀,高大健壯。她看到我在看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裸體,但並沒有任何害羞的表示,而是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指著我說:“看把你嚇的,你個膽小鬼!”撒旦並沒下樓,它就在門外,用爪子扒著門,試圖將門扒開,好進來保護它的主人。桃子笑的時候乳房顫悠悠的,很是好看。她突然一個箭步跳上床,撤去被子,於是我的裸體也暴露在燈光下了。我有些尷尬,而她笑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