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封電報(1)(1 / 3)

4.一封電報(1)

我想我看見了她的身影,但她並沒有走過這裏……

沒有走過此地……

——佩索阿《當她走過》

這件事發生在1990年。年初,南陽地區各部門都向農村派駐工作組,搞社會主義教育。下鄉是一件苦差事,願意去的人不多。別人是能躲則躲,而我卻主動找到領導要求下鄉,領導看我這麼積極就爽快地答應了。領導當然不會知道我是因為愛情受挫想到鄉下躲一躲的。

我們這個工作組共五人,進駐的是新野縣白河邊的一個村子。那時通訊很不方便,整個村子隻有一部電話,放在村部,電話機快老掉牙了,是手搖式的,搖把上的黑橡膠磕掉了幾塊,看上去飽經滄桑,差不多夠得上古董級別了。往外打電話要先搖一陣子,接通鄉總機,再由總機轉出去。來電話也一樣要通過鄉總機。這裏雖然提到電話,但這個故事基本與電話無關。我隻是想借此說明那時候的通訊條件是多麼落後。我們住在村部,村部和小學連在一起,進出都要穿過小學的院子。小學有一個食堂,我們嫌做飯麻煩,就在小學食堂搭夥。小學教師的生活是比較清貧的,一個月的生活費隻有十幾塊錢。我們入夥之後,生活稍有改善,夥食費也隨之上漲了幾塊,老師們對夥食費上漲有意見,於是又恢複原樣。我們在村裏住了一段時間後,一個個食量大增,一頓能吃兩到三個大饅頭。我們輪流休假,一個月一次。

十月份休假的時候,我收到一封電報。電報的內容很簡單,甚至是過於簡單了,隻有一句話:

洛十日晚車站接我。

就這麼一句話,沒有落款。不知發報人是為了省錢,還是疏忽了。當然,也有別的可能,譬如為了保密,他(她)不想讓人知道他(她)是誰;或者他(她)認為沒有落款的必要,以為我能猜出來;或者發報時零錢不夠了……

總之,沒有落款。我不知道是誰發來的電報,根本猜測不出。我拿著電報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也看不出是從哪兒發來的,無從猜起。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上麵的日期。

十日。

今天是幾號?十一號,確鑿無疑。

我上午剛從鄉下回來,下午到辦公室去看看有沒有信件,於是就看到這封電報躺在我辦公桌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放到那兒的。那時單位工作很忙,正在搞一項突擊活動,辦公室就像大戰役時的作戰室,每個人都風風火火的,電話鈴聲此起彼伏,不是這個縣彙報工作,就是那個縣上報數字,他們怎麼會留意一封私人電報呢?我已經習慣了鄉下的清靜,置身於熱鬧的辦公室感到很不自在,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仿佛自己是個局外人。

走出辦公室,我繼續琢磨這封簡單的電報,胡亂猜測著發報人。我想如果時光倒流二十四小時,這個問題不難解決,我隻需到車站去等著就是了,當一張熟悉的麵孔或一張意想不到的麵孔出現在眼前時,我總能知道他(她)是誰。可現在是十一日的下午五點,一個人會從昨天一直等到今天嗎?

但我還是去了車站。我想,說不定他(她)會因記錯日子或有事耽擱而遲到一天,那不正好是今天到嗎?盡管這種可能性非常之小,但並不等於就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我又想,他(她)即使昨天到了,又沒見到我,會不會找地方先住下,今天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再來車站等我?

電報上沒說是汽車站還是火車站,好在南陽隻有一個汽車站和一個火車站,而且兩個車站相距很近,大約隻有幾百米。汽車站比火車站近,於是我先到汽車站。汽車站裏裏外外又髒又亂,站外許多攤販隨意擺攤、吆喝,站內遊動的小販竄來竄去,兜售的東西也五花八門,有封麵不堪入目標題聳人聽聞的盜版書刊,有劣質小飾品,有碼放在髒兮兮的竹籃裏的燒餅,有過了保質期但還不便宜的汽水,等等。汽車站不大,隻用一刻鍾我就由外到裏,又由裏到外察看了個遍。每一張麵孔我都用目光掃過,個別的我還悄悄審視過,可是沒有一張麵孔與我記憶裏熟悉的麵孔相吻合。盡管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我還是有點失望。

接著,我來到火車站。火車站和汽車站一樣髒亂,而且散發出一股說不上來的氣味,這是火車站獨有的氣味,像雨水中鏽蝕的鐵發出的甜膩膩的腥味。我到的時候正好有一列火車到站,我就在出站口引頸張望,看著一張張疲憊的臉從麵前經過。等到所有人都出站之後,我才意識到我的希望落空了。我又到候車室轉一轉,仍然沒有任何熟悉的身影。廣場上也一樣。

我在廣場上抽了一支煙。

在我抽煙的時候,太陽西沉,傍晚降臨了。

有一個乞丐看我站著,朝我走過來,在我麵前伸出手,我沒有施舍。如果我施舍了,馬上就會擁上來一群乞丐,那樣我就別想清靜了。

我既然來了,就不能馬上回去。因為電報上寫的是“十日晚”,晚”是一個很模糊的詞,難以界定是從幾點到幾點。

我想起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劇中的兩個人一直在等待戈多,可他們卻對戈多一無所知,也不知道戈多最終會不會來。我此時就有這種荒誕的感覺:等待,一個無意義的等待,或者說,等待的意義僅在於我在等待。

就這樣,我一邊抽煙,一邊等待。

我抽完一支煙,又到汽車站轉了一圈。頭腦中胡思亂想,不著邊際,就像點著的焰火突然倒在地上,火花往意想不到的地方胡亂迸射。

轉悠完汽車站,我聽到一聲嗚咽般的火車汽笛聲。這時路燈亮了。即使路燈不亮,大街上也依然是明亮的。我急匆匆地越過馬路,然後奔跑起來,是一種青春般的煩惱的情緒驅使我這麼奔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像一個被追趕的竊賊,隻知道拚命地跑,跑,跑。其實我根本不用這樣跑的,隻要快步走,或小跑幾步就能及時趕到火車站的出站口。但我還是跑起來了,跑一跑才痛快。

跑到出站口時,我快要窒息了,不得不用手扶著鐵欄杆半彎著腰張大嘴喘氣。

喘了一陣,好受了許多。我看著火車緩慢地停下。旅客從一扇扇打開的車門中走下來,拎著拉著或扛著行李朝出站口走來,檢票,出站,從我身邊走過去。出站口上方有一盞很亮的燈,我能看清每個人的麵孔。這趟車下來的人並不多,十幾分鍾後,站台上就空空如也。不用說,我再次收獲了失望。

我在火車站和汽車站之間跑來跑去,這不失為打發時間的一種很好的方式。

如果隻在一個地方等待,那種焦慮會讓人難以忍受。

等待不會有什麼結果,我越來越清楚這一點。但我堅持著,我要等到九點。天漸漸黑了,汽車站和火車站的熱鬧不如剛才。乞丐少了。遊動的小販少了。閑晃悠的人也少了。後來我的腳步有些沉重,電報揣在口袋裏,我不斷拿出來看:洛十日晚車站接我,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我像參禪一般反複地參,可是怎麼也參不透。

想到昨天晚上有一個人在汽車站或火車站門口苦苦地等待我而毫無結果時,我感到心中不安,感到痛苦。我能想象得出他(她)等待時煢煢孑立的身影,以及內心的焦慮和漸漸增多的失望。

我想折磨自己,讓我今天的痛苦與他(她)昨天的痛苦相平衡。與焦灼和失望相比,他(她)是誰這個無法破解的謎更折磨我。

我在汽車站待的時間稍多一些。我想,他(她)很可能是坐汽車來的,因為電報上的時間那麼寬泛,隻有坐汽車才這麼沒譜。當然,那時的火車也不見得有譜,晚點是家常便飯。盡管如此,我還是傾向於認為他(她)是坐汽車來的。但這又有什麼用呢?我仍然猜不出他(她)是誰。過了九點,我離開汽車站,這時幾乎不再有汽車進站了。

我不想馬上回到我的單身宿舍裏,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這時我想起了老K,他在永安路上開了一個心理谘詢門診,離汽車站隻有兩三分鍾的路程,於是我踅了過去。

老K是我從初中到高中的同學,也是我無話不談的朋友,在大學他學的是心理分析專業,畢業後分配到市醫院,他主動要求開一個心理谘詢門診,醫院領導受他蠱惑,竟然同意了。在1990年,隻有大城市才有心理谘詢門診,南陽忽然冒出這麼個玩意兒,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南陽電視台和《南陽日報》還做過專題報道呢。但是,熱鬧過後,卻不得不麵對門可羅雀的現實。好在老K是中醫世家,他得父親正骨之真傳,山窮水盡時,他拿出正骨的本事,為人正骨,竟奇跡般地將診所維持了下來。

診所共兩間房,前邊門臉,後邊住宿。因就他一個人,上下班便自由,也就是說沒有上下班時間,隻要有患者,他隨時都接診,不拒早晚。我進門的時候,他正在洗腳,看是我,他腳沒擦就趿拉著鞋站了起來。

診所正中安放著一張龐然大物般的催眠椅,其實那隻是一個大按摩椅而已,經過他的一番改造,就被他說成了催眠椅。這張催眠椅有許多功能,不但能按摩頸椎、腰椎、腳,還有好幾種頻率的振動以及點擊穴位等等,他剛弄回來時我躺上麵試過,很舒服。現在他又把我摁進了催眠椅,他說,先享受享受吧。我說不享受白不享受,於是就躺到了催眠椅上。他按了幾下控製器,幾乎是全套式服務,什麼按摩啦、推拿啦、振動啦、刺激穴位啦,齊上陣,弄得我像吃了人參果似的,三萬六千個毛孔沒一處不舒坦……

老K起身洗了兩個玻璃杯,放上茶葉,他拎起熱水瓶倒水泡茶時,發現熱水瓶是空的,於是他放下熱水瓶,將放在地上的水壺拿到屋後接了大半壺水,放到爐子上,扒開火門。爐子就在門後的角落裏。按說,水壺應該是一直坐在爐子上的,可能他剛才洗腳要用熱水而把水壺拿下來了。做完這些工作,他又坐回到我的身邊。

老K說:放鬆,放鬆,把所有煩惱都放下……

老K馴獸師般堅定的目光,正在驅散我的煩惱。

老K說:放棄自我,去掉頭腦中固有的觀念,你會有新的發現……

他示意我閉上眼睛,他讓我想象澄澈的湖水,想象習習清風,想象悠悠白雲,想象布滿繁星的夜空,想象浩瀚的宇宙……

老K說:把煩惱說出來吧,隻有說出來了,才能放下。”

我把電報掏出來給他看,他看不明白,我讓他看上邊的日期,他看了看還是不明白。我說:你猜,我是什麼時候收到的電報?”

他先說是前天,等一會兒又改口說是昨天。

我不想和他兜圈子,就直截了當地說:今天!今天下午我才收到電報。”

他“哦”了一聲,總算明白了。接著,他說你的朋友昨天沒等到你非氣瘋不可。他問拍電報的人是誰。我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很吃驚,覺得不可思議。他幫我分析、猜測,他的話像一個鑽機,旋轉著,向日常生活的深處鑽探,向一個人可能掩藏得最深的秘密鑽探。我們的談話被他有目的地引領過去,引向隱秘的歲月,引向狹小的空間,引向不願回首的往事……

他對這封電報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但我認為他會失敗的,他不可能從我的潛意識中找出那個拍電報的人,他的精神分析不會管用的,他的努力將被證明是徒勞的。所有問題我已向自己問過多遍,也就是說,我檢索過我的記憶,也分析研究過我近期交往過的人,以及我認為與我關係密切的人,均無所獲。他能有何作為呢?

下麵要敘述的事我至今搞不清楚屬於哪個範疇,是想象?是潛意識?還是夢?

但每每回想起來,我分明覺得那是一段真實的經曆,一段奇異的經曆,那個晚上對我來說的確是非常神奇的……

一個熟悉的影子從門前一閃而過。我像被電流擊中一般,一陣戰栗。我一躍而起,撇下老K,跟了出去。

街燈不是很亮,光線是暈黃的,看上去好像光線中含有許多雜質,不夠幹淨。

她匆匆走著,走路的姿勢別具一格,頭習慣性地微微低著,眼睛隻盯著腳前的路,目不斜視,給人的感覺是有些靦腆,有些害羞,有些性急,仿佛她擔心往旁邊看一眼,就會被不懷好意的人糾纏上一樣。她不是婀娜多姿的女孩,也說不上有什麼風韻,單從走路的姿勢看,她算得上一個醜小鴨。如果不是醜小鴨,沒有自卑,走路會這樣勾著頭嗎?然而,她身上蘊藏著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的魅力,這魅力令人神魂顛倒、不能自已。我說不清楚這魅力來自何處,她臉蛋不漂亮,身段不窈窕,衣著也不時髦,看上去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女孩,可是為什麼那麼有魅力呢?我想,大概是平常的東西在她身上達到了完美的和諧所致吧。她明亮的眸子裏滿含智慧,她羞澀的笑容裏藏著堅定,她富有彈性的胸則是迷人的……

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璿。

我曾經不顧一切地愛過她,正是因為愛,我才發現了她身上異於常人的美,正是因為愛,我才感到了她身上蘊藏著非凡的魅力,也正是因為愛,她在我眼中由醜小鴨變成了白天鵝。

在她身上我充分體驗了愛的神秘和非理性。起初,我並沒愛上她,也沒想到自己會愛上她。我們是進入高中時就同班的,同班了三年,可我們總共也沒說過幾句話。也許根本就沒說過話。我甚至不記得我是何時才注意到有這個同學的。

可見她是多麼不起眼啊。現在所能回想起來的,隻是她勾著頭走路的姿勢,她進出教室都走得很快,從不和人打招呼。她在班級中無聲無息,仿佛不存在一樣。

高中時雖然我們把注意力都放在學習上,可關注漂亮女生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有個女生(我還是不說她的名字吧)相當漂亮,衣著時尚,落落大方,與男生交往頗為自如,她的風度令人欣賞,氣質令人讚歎,更為難得的是她學習也很好。你想,這樣的女生怎能會不成為大多數男生的夢中情人呢?據我所知,頗有幾個暗戀者。當然,算我一個我也不反對。她是一輪明月,與她相比,其他女生隻能是星星了。明月當空時,我們哪會注意到星星的存在。

我第一次注意到璿是在高三。有一天,我聽到兩個女生為如何解一道數學難題爭論不休,但爭論半天也沒解出來。最後,一個女生提議去請教璿,另一個女生說好啊,沒有她解不出來的難題。她們的話我是無意中聽到的。我心裏酸溜溜的,我想,她們應該這樣談論我才對,因為我的數學一直是班級中最好的,我對自己的數學才華也頗為自矜。想不到還有一個人在我優勢的學科中悄悄贏得了同伴的尊重。由此開始,我稍稍注意了她,我發現她的領悟力果然很強,她的成績也讓我吃驚,不是與我不相上下,就是緊跟在後麵。

高中畢業,我考上了清華。而她第一年考得不太理想,隻考了一個大專,她沒有去上,選擇重新複讀一年。

我記得放榜那天,我看到自己的成績很高興,當我看到她的成績時,我的興奮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回家的路我感到很漫長,二十多裏路我是推著自行車走回去的。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的那份憂傷,想到她此時可能被痛苦折磨著,我就備感難過。我甚至想,如果我們的成績互換一下,我心裏可能還會好受些。可是,我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我甚至不能夠去安慰她。如今回想起來,這種憐惜來得很奇怪,也許那時我已愛上了她,而我自己不知道。

寒假的時候,我和另一個同學去給數學老師拜年,又一次見到了她。在此,有必要交代一下她的家庭,她的父母都是高中教師,她父親教我們數學,她母親沒有教過我們。那天,我們是去看望她父親的。我當然知道有可能遇到她,但真正見到她時,我卻不知所措。我們沒有說話。她的姿勢是一貫的,低著頭,目不斜視,匆匆從我們麵前走過,進到裏間。那可能是她自己的房間。她仿佛沒看到我們一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當然,沒看到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看到了,但她不和我們打招呼,當我們想和她打招呼時,她已進了裏間。

第二年她考上了鄭州大學。

但我們再未聯係,沒通過信,也沒見過麵。

兩三年過去了,我到鄭州黃委會實習時,到鄭州大學找老鄉玩,無意中又見到了她。她好像變了個人一般,開朗多了,還和我開玩笑。我們都不提那次在她家見麵互相沒打招呼的事。她走路還有低頭的習慣,但幅度比以前小多了,一般人不會注意到這一點的。她獨自走路時還是腳步匆匆,這一點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