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封電報(1)(3 / 3)

你是我的半截的詩,半截用心愛著,半截用肉體埋著。

我們無法想象海子臥軌時的心理,恐怕沒有人知道他那時都想些啥。托爾斯泰描寫過安娜的臥軌,安娜是他筆下的人物,他洞悉她的心理,她的自殺並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而是臨時的決定,她從兩節車廂中間鑽進去後,她害怕了,她說:我在哪裏?我在做什麼呀?為什麼呀?”我清楚地記得這可怕的發問,因為我讀到這兒時是那樣震撼,仿佛我就是安娜,火車正要從我身上碾過。據說海子也是從兩節車廂中間鑽進去的,他最後的時刻有沒有恐懼?幾年後,我讀到海子的朋友回憶海子的文章,談到他的自殺,說原因是多方麵的,並非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使然。那天晚上,璿不知海子為何許人也,但她為他的命運而歎息。她歎息的時候,目光投向極遠處,神思仿佛已在千裏之外……

漸漸地,月亮不那麼明亮了,仿佛倦了一般,要回去休息,正悄然隱遁。這時,另一種光線降臨了,代替月光,君臨天下,於是城市的輪廓變得清晰起來,醜陋的部分也展現無遺。東方露出了魚肚白,然後是朝霞滿天,預示著一輪威力無比的太陽即將駕臨天空。毫無疑問,一個火熱的白天又要開始了。

這個奇異的夜晚之後的事情也必須寫一寫。早上,我和璿回到房間,房間裏的空氣還是熱烘烘的,這熱烘烘的空氣讓我們困倦,我們一夜沒睡,此時頭腦昏昏沉沉的,但並無睡意。空氣中彌漫著讓人不安的氣息,肉體對命運有一種本能的覺悟,我們有些慌亂。她提出要回縣城老家,我沒有阻攔,我說我送你。她答應了。臨出門時,我擁抱了她,這是渴望已久的擁抱,我感受到她身體的彈性,聞到蒸騰的氣息,她的皮膚細膩光滑,看上去呈健康的紅褐色,纖細柔軟的汗毛生動異常,每一根都有自己的生命,都在張望和傾聽,不願錯過人生關鍵時刻。但我們也僅僅是擁抱而已。我想吻她柔軟的唇,她把臉藏在我的頸窩裏,不讓我吻。我隻好吻了吻她的臉頰。她緊緊地摟抱著我,我們靜靜地待了一會兒。人生會有幾個這樣的時刻呢?你的心因幸福而戰栗,也因悲哀而抖動,你清楚地知道你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一些美麗的時刻將一去不返……

回到縣城已是中午,天空往下噴火,街道灼熱,空氣仿佛在爐膛裏加工過一般,熱浪滾滾,街上的燙金招牌都快被烤熔化了,狗伸長舌頭趴在樹陰裏喘氣,貓眯起眼睛打量著塵土飛揚的街道。我們走在街上,她戴著我的遮陽帽,我擎著她的花傘,那種情景至今曆曆在目。我看到一縷陽光落在她的手臂上,我多麼想親吻那縷陽光啊,那縷陽光是幸福的,它落到我身上我也是幸福的,如果我是那縷陽光該多好啊!我用手指在她的手臂上輕輕彈了三下,她看看我,嫵媚地一笑,並沒理解其中蘊含的暗示、祈求和呼喚。我是在玩瓊瑤小說中那種以此表示“我愛你”的把戲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意思要含混和曖昧得多,也玄妙得多,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這舉動的真正意義。我們在縣城吃了飯之後,我把花傘給她,她把遮陽帽給我,約好後天我到她家找她,送她回鄭州。我們在離她家隻有幾十米遠的地方分手,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堵高牆的背後。第三天我去她家找她,她母親告訴我她前一天已經回鄭州報到上班了。

生活就是這樣。

想不到三個月後的今天,她再次奇跡般地出現,就像她上次從天上掉下來一般。我跟蹤她,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心頭翻滾著往事和憂傷。我想趕上去和她說話,可是我的兩條腿突然像兩根插入泥土的木樁一樣紋絲不動。是她給我拍的電報嗎?我很想弄明白這個問題,但即使弄明白了又該如何呢?我看著她在前邊的街角消失,她的背影那樣獨特,即使在萬千人中我也能辨認出來。她走後,她的背影還長久地停留在我的眼前……

我深吸一口秋天的氣息,在城市中秋天的氣息不像在田野中那樣有種柔和的溫暖,讓人想到穀倉和炊煙,城市中的氣息永遠是汙濁的,隻是隨著季節的變化濃烈程度有所不同而已,秋天嘛,空氣不似夏天那樣能熏得人窒息,而是有些淡淡的曖昧,說不清裏邊含有多少腐敗的成分。我沿著梅溪河獨自漫步。這條河從城市中蜿蜒穿過,其形狀頗似手掌中那條代表命運的掌紋,城市命運的秘密就深藏在河流的淤泥中。往往城中河流的氣息就是城市的氣息。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氣息,絕不相同。梅溪河的氣息是難以描述的,在此選擇形容詞完全是白費力氣,隻有親自去嗅一嗅才能知道其味道之複雜、含糊、腥膻。我在河邊踟躕,感到有一雙眼睛在暗中跟著我。我看不到,但能感覺得到。河邊的垂柳下一對對男女在談情說愛,沒人關心我。會是誰呢?

我閃進一棵大柳樹的陰影中,朝外觀察,我沒想到柳樹後邊有兩個人在擁吻,我的闖入令他們吃了一驚,他們隻好換一棵樹繼續未盡的工作。

我在暗處。我背倚著柳樹悄悄禱告:出來吧,出來吧,出來吧……

心誠則靈,於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她和我站得這麼近,我不但能聽到她的呼吸聲,還能感到她呼出的氣息熱乎乎地吹在我臉上,她胸脯起伏著,好像是剛跑了很遠的路趕來似的。她的心髒跳動得很快。我的心髒宛如要跟上她的節拍似的,也驟然劇烈地跳動起來。我的臉有些發熱。她昂起頭勇敢地看著我,說:

“咋,不認識我啦?”

“怎麼會呢。”我說,嵐,無論你怎樣改變形象我都能把你認出來。”

嵐原本有一根烏黑的辮子,一尺來長,沉甸甸地垂在腦後。可是現在辮子不見了,她剪了個短發,還不是一般的短,而是有點類似男孩子的發型,頭發與耳朵上沿兒基本平齊,蓬鬆著,欲飛上去一般。她顯得比以前挺拔了些,猛一看上去的確變化很大,甚至給人以陌生之感。她問我好看嗎,我說好看。盡管剛看上去有些不習慣,可越看越覺得好看,發型這樣一改變,整個人都顯得更有活力了。裸露出來的潔白的頸項讓人想入非非。後來我貪婪地親吻了她的頸項,留戀那兒使人迷醉的氣息和不可思議的柔軟與光滑,仿佛那兒蘊藏著許多瑰麗的幻夢,叫人神魂顛倒。

乍一見到嵐,我心中湧起潮水般的激情,但很快我就意識到這將是一次艱難的會麵。我不得不給她一個清晰的答案。而這個答案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將是痛苦的。

嵐是我們工作組所在的那個村的小學教師,她教二年級和三年級語文。這個小學共有五個年級,每個年級一個班,每個班三十到五十人不等。包括校長在內共有六個教師,四女兩男。除校長結婚外,其他教師都沒結婚。四個女教師年齡都不大,最小的十九歲,最大的二十三歲。最小的就是嵐,她也是四個教師中最漂亮的。前邊我說過我們工作組搭的是老師們的夥,真的是一個鍋裏攪勺子,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盡管如此,互相之間交流卻並不多,吃飯時往往是工作組湊一堆兒,老師們湊一堆兒,各吃各的,各聊各的。工作組中我是唯一沒結婚的,不但沒結婚,連女朋友都還沒談呢。但沒有人拿我和年輕的女教師們開玩笑,背後也沒有。這是不宜開玩笑的。盡管女教師們個個都很漂亮,我也從未想過我與她們會有什麼故事。她們工作都很認真,我們很尊重她們,反過來她們也很尊重我們。

和我們聯係最多的是校長,他領我們參觀過學校的活動室,那是二樓頂端的兩間屋子,中間沒有隔牆,看上去像個會議室,正中掛著馬、恩、列、斯、毛的大幅畫像,旁邊牆上有他親自製作的牆報以及各式各樣的規章製度,還有大三角尺、大圓規等教學用具,屋子中間是一個大案子,案子上堆放了一些作業之類的東西。校長頗為自豪地說,村級小學有活動室的不多,有這樣講究的活動室的就更少了。盡管在我們眼中這活動室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但我們仍然誇校長是一個有心人,誇他工作做得細致。

別的教師,幾乎沒什麼來往。幾個年輕的女教師毫無疑問是一道風景,她們的存在使這個村級小學顯得生機勃勃。

與其說我注意過這幾個女孩,毋寧說我欣賞過她們。她們的一顰一笑,她們的聲音,她們走路的姿勢,她們的衣著,她們的發型,甚至她們穿的襪子和鞋子我都留意過。她們是我身邊的風景,我怎能視而不見呢。嵐是她們中間最美麗的,也是最會打扮的,衣著既得體又大方,顏色搭配得恰到好處,我免不了會多看幾眼。

她沒事的時候愛站在二樓的欄杆旁眺望遠方,或者是看天上的飛鳥,或者是看變幻的雲彩,更多的時候可能是遐想吧。她的側影就像一幅美麗的畫。

她眺望遠方的時候,我認為她不知道我在看她。但是我錯了,她知道我在看她,而且正因為她知道我在看她,她才站那兒的。她並沒往這邊看,她怎麼會知道我在看她呢?她可能還有另外一雙眼睛吧。

向我揭示這一秘密的是嵐的朋友。有一天我收到一個陌生女孩的來信,她自我介紹說她叫武婕,是嵐的好朋友,她之所以不揣冒昧地給我寫信,是因為她認為有必要告訴我一些事情。她說她做了一件錯事,當然她給我寫信不是為了向我懺悔她的過錯,而是要幫我一個忙。她說我是一個粗心的人,沒有發現一個優秀的女孩愛上了我。但她旋即又表示她並不確定這一點,她說很可能我發現了,但我沒有采取行動。她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是一個膽小鬼。談戀愛,怎麼能讓一個害羞的女孩來采取主動呢?”

我正有些摸不著頭腦,她開始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說:

“我無意中偷看了嵐的日記,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她愛上你了,而且愛得非常深,也愛得非常痛苦。她在日記中寫到她經常站到走廊上裝作眺望遠方,為的就是讓你看她,而她轉身的時候也能裝作無意地看你一眼,這是她的幸福,也是你們之間的秘密……”接著她談到嵐如何愛我,如何為此受煎熬,等等,“作為9朋友,我不忍心看她陷入痛苦之中,我希望她能夠幸福,而她也應該得到幸福。”她說嵐是她認識的所有女孩中最為優秀的一個,她長得漂亮你是看到的,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那是世上最珍貴的。”接著她說嵐非常高傲,她不會輕易看上某人,更不會看上一個平庸的人,既然她愛上了你,那就說明你是一個非常卓越的人,值得她去愛。”她說,她還真想見識見識嵐愛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個什麼樣的人能讓嵐如此傾心。最後她說,幸福就在你麵前,去抓住它吧!”

她在信上還說嵐並不知道她給我寫信,她希望我能為她保密。

本來我對偷看別人日記的行為是很反感的,可這次不同,因為牽扯到一樁涉及我的秘密,我有一種揭開謎底的快感,同時心中湧出一股愛的暖流,就沒去計較武婕的手段。

我反複把武婕的信看了幾遍。這是個下午,我看信的時候不時抬頭朝嵐平時站的地方張望,如果她一如既往地站在那兒,我能從她的姿勢中看出她是否知情。可是,她正在上課,二樓的過道空蕩蕩的。

我給武婕回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我已記不太清了,大概是很委婉地說出了我的看法。那時一個人一旦參加工作,他就像奴隸一樣被單位捆綁起來,要調動工作是很難的,有時難於上青天,所以有不少夫妻兩地分居十幾年乃至幾十年。我的表哥表嫂正在經曆這種痛苦,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兩地分居對人的折磨。我對武婕說,我認為這事不大可能,不是情感的問題,而是要麵對現實,而現實中有難以克服的障礙,所以我希望她把這件事忘掉,最好是不要讓嵐知道。

她對我提出了保密的要求,我對她也提出了同樣的要求。

我把信投出去了。我以為這樣就萬事大吉了。日子又一天天地重複著,我還是要多看嵐幾眼,她也還是經常憑欄遠眺。因為知曉了秘密,這時候再看她,心中便有一些別樣的感覺,像揣著頭小鹿。她愈發顯得美了,通身放射出一種柔和的光芒。她會看到我嗎?我常常這樣想。過了一個禮拜天之後,我發現情況有些異樣,嵐好像病了一樣,臉色很難看,周一她竟然兩頓都沒有吃飯。晚飯的時候她出現在食堂裏,她不和任何人說話,盛了一點點飯,就回自己的宿舍去了。禮拜二她請了病假,回縣城去了。她家在縣城,父母都是幹部。

我本能地感到她這次生病與我有關。那兩天我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好像自己做了特別不道德的事一樣。肯定是那封信惹的禍,我想,那是一封多麼不負責任的信啊,我怎能那麼輕描淡寫地就打發了一份癡情呢?到禮拜三我的猜測就得到了證實。這天我收到了武婕的信,這是我急切盼望的一封信。

她沒有保守秘密,她把我的信拿給嵐看了。我能理解她的動機,盡管愚蠢,但她是出於好意,是為了朋友。能指責她什麼呢?

但後果很嚴重。

嵐把她的日記燒了。武婕給我描寫了嵐燒日記的情景,透過武婕殘酷的文字,我看到一個女孩把日記一頁頁撕碎,她渾身顫抖,劃了好幾根火柴才把日記點著,如果不是武婕奪下燃燒的日記,她的手就會被燒傷。她的痛苦無法用語言表達。“我攔不住她,怎麼也攔不住,”武婕說,我真擔心她會尋短見,你沒看到她的表情,那麼可怕,簡直和瘋子差不多。沒辦法,我就讓她燒,她燒了日記或許會好些,但願她能把你忘了。”接著她開始了對我的指責,看得出來她很氣憤,但又竭力克製著,所以語氣中雖然火藥味十足,但沒有攻擊我,更沒有罵我。她給我還留著麵子。最後她說:你最終會後悔的。”

武婕信中沒說嵐燒日記時哭了沒有,我想,她即使當著武婕的麵沒哭,背後一定是哭了,因為她再次出現在學校時,身上仿佛失去了許多水分,不那麼水靈,也不那麼有光澤了。

我沒有給武婕回信,我對她沒能保守秘密很生氣。

但這事並沒完。一周後,大概是個禮拜天吧,我正在院中看書,一個陌生女子怯生生地走進來,她看到隻有我一個人,緊張的神情有所放鬆,她看了看我,說:

“你就是馬洛吧?”我對她能直接叫出我的名字感到很驚訝,我說:你是——”她說她叫武婕,我一下子明白了,是給我寫信的那個姑娘。

那天因為是禮拜天,整個學校冷冷清清的,我不記得我的幾個同事都幹什麼去了,總之,隻有我一個人。我把我的椅子讓給武婕,我又回屋搬出一張,然後給武婕泡上茶,我們兩個就坐在院裏說話。

武婕來拜訪我的目的不言而喻,必定與嵐有關。果然,很快她就說到了正題,她問我是否收到她的第二封信。我說收到了。她說我沒給她回信。我說不知道該怎麼回信。她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葉,茶還很熱,她又將茶杯放下了,突然問:你怎麼想?”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太籠統了。

她進一步問道:你愛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