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入了一個完全封閉的世界,母親和劉婆婆也心有靈犀似的對我的狀況閉口不言。
我每天早起、散步、吃飯、穿衣、看書。
春花已經謝了,雨水漸漸多了,天氣愈發嫵媚多情。
那天,幾隻野鳥落在我書房的窗沿,“嘰嘰喳喳”地交談著。我把視線從書本上移開,側耳傾聽它們的語言。
它們在說什麼呢?我聽不懂。然而,凝神之下,我又似乎聽懂了它們所有的語言——空蒙大漠的那隻孤雁撲棱著翅膀,歸家後若無其事地向同伴們發出聲聲長鳴。
然而同伴們聽不懂它的語言,它們如何分得清,那親近的語言裏包藏著大漠的狂風、暴虐的黃沙和暗淡無垠的天空呢?
是啊,個人心頭的那陣狂風,如何能吹到他人的心田呢?
而我顯然已經對眼前的生活生出膩煩之心,這點是不容置疑的。“逃離?”這個字眼一跳入我的腦海,就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我身心各處傾瀉而來,攜帶著強烈的力量感。
然而又能逃到哪裏去?書上在介紹北極的雲杉樹——周圍方圓幾百裏沒有人煙,地麵上也沒有其它的任何東西。然而在這樣的地帶,需要極大的誠實才能生活下去。孤獨,絕對的孤獨。沒有任何幹擾,也沒有任何的照料,完全是自己,必須是自己,“誠實”地活下去。
而目前最為迫切的“誠實”便是迅速出門謀職。當然並非是離開黃城——這點,至少我現在還沒有如此打算。我隻是想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暫時從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是存在的某種事物中抽身而出,但是,又不想離開得太遠。
這天的晚餐,我在餐桌上對兩位長輩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她們不約而同的表示讚成。
“不過,你讀的是曆史係,是不是打算找相關的單位呢?若有興趣,去考個曆史係的研究生也是不錯的!”母親笑吟吟地看著我說。
我看了母親一眼,知道我的這個打算肯定是令她滿意的,然而,再進入校園讀書,我的確早已失去了學子的心境。
“不,媽媽,我不打算考研究生,我也不一定想從事和專業相關的工作,我想走另一條路……”我含混地說。
“一條什麼樣的路?”母親的表情略顯緊張。
“一個偶遇,一次變革,或者也可以說是命中注定的路。”我說,我的視線從餐桌上移開,投向門外的老槐樹。
大家都沉默下來。空氣中隻留下碗箸交錯和咀嚼聲。
“偶遇?”劉婆婆不解地問。
“嗯,最近是想到哪就說到哪兒,偶遇,也可以說就隨心所欲,能去做什麼就做什麼,開始就不刻意去安排什麼。看看命運還會給我製造出什麼。表麵看來,是偶遇,實際上也是命運的安排吧,我想。”我悶悶地說,語氣淡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母親點點頭,用我們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聲:“也好。”
自從說出這個打算後,我又在家裏停留了五天。
五天裏,隻有兩個人跟我聯係,一個是何幻香,一個是鍾茂彥。何幻香打電話來說有事跟我說,我讓她來我家,可是她又躲躲閃閃地說報社事情多,人是來不了的,有些事在電話裏交談也是可以的。
於是她在電話裏絮絮地跟我談起。
“喂,你說,一個孩子若是沒有母親的陪伴該是多麼慘!”她沒頭沒腦地來上這一句。
“唔。”我應了一聲,情緒低落下來。
“喂,你怎麼啦?”她問。
“沒怎麼。”我回答說。
“哦,對不起,本不該和你說這個哩!可是,可是,還是想和你交流一下。”記者歉然地說。
“沒事的,既然寫都讓你寫了,還怕跟你再談一次嗎?”我說。
“呃,過去你一直以為你是沒有母親的,那樣的日子苦嗎?”記者又問。
“你說呢?”我反問道。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隔著電話線,我感覺彼此之間尷尬起來。
“當然,習慣了就不以為苦了。或者說,習慣了一個人默默地勾畫母親的形象。就是這樣,遇到一個與我的養父年齡相仿的阿姨,就情不自禁地猜想那是不是我的母親。一次次勾畫,一次次失望,你說是什麼感受?”
電話那端不出聲,然而我能聽到對方急促的呼吸。
“而這些都能夠忍耐過來。無論多麼不願意,但是終歸是接受現實就是了。再說,養父對我還算是不錯的,雖和我一直不怎麼親近,但也沒讓我受過什麼委屈。我說的最難過的,是夜深人靜的那種心酸,不,不止是心酸,是徹底的絕望,是白天裏無論多麼興高采烈,都難以逃出黑壓壓的、密密匝匝的絕望,”我流著淚說,籲了一口氣又說,“沒錯兒,就是絕望。”
對方發出明顯的哽咽聲。
我搖搖頭,輕聲對著話筒說了聲“掛了”,放下了電話。
我躺倒在床上。
正是黃昏,夕陽將落未落,我的窗戶靠東,房間顯得非常暗淡。我似乎又回到了過去,那個暗淡得令人絕望的歲月……然而,母親不是已經找回來了麼?
何幻香又打來電話。
“喂。”我接起了電話。
“喂,對不起啊,老跟你提這些,惹你傷心了。”記者歉然地說。
“幻香啊,談這些都沒問題的。如果我連談的勇氣都沒有,又如何能直麵它呢?如此的話,又如何能長大呢?過去是無法改變的——它隻能為人們所認識和了解。這是我的命運,沒什麼好說的,接受這樣的命運就是了。”
“嗯,所以,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人啦!”記者說。
“堅強談不上,真的,和堅強一點關係都沒有。隻是覺得,不想再在黑暗和陰影下生活就是了。”我回答說。
“唔,這樣啊!”記者說。
“哦,對了,有件事情需要請你留心一下。我打算去找個工作了,你幫我看看,有哪樣比較適合我的,給介紹一下。”我又說。
“喔,這個想法很好!我總覺得你是山裏的野火,總有一天需要噴薄而出的,你這個人,說來感覺也很奇怪,確實是富有能量之人。”記者熱情地說,似是一陣溫暖的風,我的心也漸漸熱了些。
“好,就依你所言,若是山火,那你就是助燃劑之一咯。”我欣然地說。
“聽說有一個藝術家組成的團隊,他們打算去敦煌寫生、攝影,你有興趣參加嗎?我可以介紹你進去。”記者熱心地說。
“藝術家的團隊,那我能去幹什麼呢?我又不是藝術家。”我推托說。
“沒關係的,他們需要有一些人幫他們做些雜事,同時,你也可以帶上畫筆或者攝像機,隨心所欲地參與創作呀……”記者開導我說。
“唔,不錯的計劃,我好好考慮一下。”我說。
接著,我們又聊了一會兒,記者在電話裏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話沒有說透,但是是什麼,我一時也難以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