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黑磨林裏的黑洞 三角形臉的黑影人(1 / 3)

第二天七點,太陽照常升起,我背上背包,跟家裏人簡單告辭一聲後,就從後門走出,沿河水溯流而上。

風很大,我的頭發被吹得左搖右擺的,我拿出皮筋,將迎風亂舞的頭發紮成一個大辮子。

我埋頭走路,一直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幾個小時。反正我的目標就是“黑磨林”。

若是在過去,一提起“黑磨林”,就如同提起了黑色的蝙蝠群。黑壓壓的群體向我撲來,我感覺自己的身軀迅速地縮小、縮小,直到無處遁形……

然而今天的我,決計不再當一個逃避哀嚎的可憐的小醜兒。“越是恐懼和感到壓抑的地方,越是要去看個究竟。”不是要發誓要劈開“黑洞”嗎?那我就從令我開始感到“黑暗”的地方下手。

今日春風襲來,風和日麗,我在這樣明媚的日子裏去一探令我覺得陰森恐怖的地帶——一想到這個念頭,就徒然感到有一股熱氣湧上心頭,進而擴散到五髒六腑,直達四肢。

一路上遇到不少踏青的人。有許多人忙著拍照留念。我疑惑的是人們是觀景重要還是留影重要?一般來說,相機對於我,多半是個贅物。我這人,一出門就陷在樹木花叢或者是沉默異常的群山之中,忘記了其它。

穿過遊人們快樂的叢林,我獨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那一次是高考畢業之後,同學們紛紛離開了校園。酷暑的一天,我回到空蕩蕩的校園,經過熟悉的教室,也是空蕩蕩的。十天前,這裏還是坐滿了同學。在即將來臨的人生關口,他(她)們又是何種體驗呢?我無從知曉。想到這裏,我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處在一個相對與人隔絕的世界。其實我與他人的世界一直難以存在交集。我活在自己的世界——哀傷、喜悅、不安等等眾多如絲如縷的個人情緒裏。

三年的青春就在吱吱呀呀的翻書聲中一翻而過,似有所得,也似無所得。正如眼前的這間教室,這裏曾經充滿了我熟悉的同學的各種靈動的青春的姿影,如今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再過一個多月,這裏將迎來陌生的少男少女,那又是另一番版本,似曾相識,卻又可以說是與我毫不相幹。

正在沉思間,肩頭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我驚訝地發現鄧書來正站在我身邊。

“在看什麼?”他笑嘻嘻地看著我問。

“看空蕩蕩的教室唄!”我回眸一笑,心中有溫暖迅速彙集開來。

“嗯,你怎麼來了?”我們倆幾乎是齊聲問對方。

“哈哈!”不約而同地,我們相視一笑。

我們靜靜地注視著彼此,有千言萬語,卻無從道出。

接著我們一起走入操場散步。快樂和惆悵兩種情緒交替出現。

校園一下子安靜下來。夏天的夕陽給前麵的一排楓樹林映上一層叫人感傷的金光。

時間似乎是靜止了,然而,我們終將還是要彼此分離。

“保重啊!碧萱!”鄧書來突然伸出大大的手掌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他溫厚的手掌令我心中一顫。

“保重!”我說。

他拉住我的手,我們凝神看著彼此,似乎永世也不能將彼此看夠。金色的陽光在他年輕帥氣的臉龐上玩著光和影的遊戲。

“我這一輩子是走不出來的了。”他忽然說。

“你說什麼?”我羞澀地問。

“嗯,不說了。記住我的話,我們都該回去了。”鄧書來臉孔微紅,他放開我的手同我一起並肩走出。

我們一起在街頭巷尾不知走了多少路,然而我們還是得各自回家。在分別的時刻,我們彼此揮揮手,鄧書來就一蹦一跳地消失在最後一抹夕陽中。

我仰頭看看天,天空的雲淡若遊絲,而拂過臉頰的風輕若雲煙。不遠處,是一排白樺林。走進去看,白樺林中有一汪百餘平米見方的池塘。

林中有水,這是多麼美妙的景致!我情不自禁地走入林中,在池塘邊席地而坐。池水清澈,清晰地映出藍天白雲。微風拂過,樺樹林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這時該來一段音樂多好。若是一曲薩克斯和二胡的合奏該有多好!悠揚而綿長的音樂,悠長的憂傷的音樂啊,它已經從我的心中升起……

然而此情此景我不能久久沉溺,我深知這一點。

我起身快步離開,心中似有一曲悠長的樂聲響起,它引領著我奔向目的地。

一路上有騎自行車的年輕人不時從我的身邊經過,我加快腳步追趕他們。我在心裏暗暗地與他們較著勁。我跑得大汗淋漓,但是卻永遠追不上車輪飛轉的自行車。

我跑著,跑著,一點也不想讓自己停下來。“我一直要跑到自己精疲力竭不可!”我又暗自打算著。

然而我不知不覺中放緩了步子。“不能!我不能讓自己精疲力竭,我還必須留一些力氣去‘黑磨林’,我不可以把自己的氣力一下子用盡,然後就為自己找了一個看上去非常合理的理由就放棄此行。”

我慢慢地走著,走累了就在岸邊找塊草地或者是石頭上休息一會兒。

我一邊走一邊休息,時值中午,然而陽光卻漸漸消失了蹤影。離目的地近了,再近了,行人就越來越少,到最後,連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又是那一片過於蔥鬱的林子,此時天色陰暗,林子顯得異常鬼魅。

林內樹木和藤蔓交纏,行走時,需要特別小心。若是在黑夜,沒有電筒照明的話,走起來簡直是困難重重。

四周皆是蟲鳴聲——“唧——唧——”,聲音一長一短,有時是獨唱,有時是二重唱,更多的時候是蟲子們的大合唱。蟲叫聲更加重了此地的寂寞孤絕之感,若不是我已經來過兩次,若不是今天我堅定地想再來一次……我想我一定受不了這裏的寂寥,這裏的陰冷的。

“咕咕咕咕——”,離我頭頂幾十米的樹梢兒上突然傳來一陣鳥鳴聲,這聲音令我悚然一驚。我抬頭看看天,沒錯兒,陽光已經完全消失,天空籠罩著一層似有似無的陰雲。若有,的確難以看見明顯的雲層;若無,天空目前的確是顯示出有雲居住的跡象。我看著天,想從變化莫測的天空中看到某種暗示,然而,越看越發覺自己已無任何思緒可言,我的整個腦袋空空蕩蕩,正如天空的雲,似乎什麼也沒有,然而又似乎是有莫名的東西將我的整個思緒給籠罩。我發了好大一會兒的呆,直到脖子酸疼,才收回目光。

一隻個頭不足一尺的黃鼠狼突然竄出,它靜悄悄地看著我好幾秒鍾,我走過去,對它微微笑著,蹲下身,想跟它交流幾句,然而它轉身就往前麵跑去。我緊趕幾步,它停下來,回頭又看著我,小而閃亮的眼睛像是要對我說點什麼,我走過去想接近它,它往前一跳,倏忽消失了身影。

空氣似乎被這隻黃鼠狼攪動了似的,不再是單調的樹木花香,而是含有某種——仿佛是來自遙遠天際的一聲雷鳴,仿佛是來自洶湧海洋的潮汐之聲……

我低下頭,往黃鼠狼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意外的,我發現草木掩映之下,有一個黑黢黢的山洞。

洞口不大,大約一米二的高、最寬處不足一米,呈不規則的葫蘆形。我從背包裏拿出水杯喝了兩口,還好,水還是溫熱的。

打開背包,四把電筒、毛巾、刀、夜光表、厚外套、繩子、手套、各類戶外應急藥品等等物品都在。“還等什麼,不如就進入一看究竟,無論遇到這隻黃鼠狼是偶然也好,是天意也好,總之我認定這是一個必然的開端。不入洞穴,如何能用手中的光明照亮黑暗之地?不踏入心靈的黑洞,如何用利劍劈開那無盡的長夜?

樹林裏飄散著花香,那是許多野花的香味糅合在一起的花香。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清新的味道充盈著我的心胸,浸潤著我的五髒六腑,乃至四肢,乃至全身。

我又用刀砍斷一根樹枝,扯掉多餘的枝葉。然後把這根樹棒握在手中。我想我恐怕得模擬遠古時代的猿人才更恰當吧?其實豈止是模擬,現在的我就是回到了原始地帶,自己的原始時代。不入原始地帶,何以能看清自己的黑洞?

我收起背包,將其背在背上,拿起木棒,弓起身子跨入洞中。

一陣野草的潮氣夾雜著腐爛的氣息撲麵而來,我嗆得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恨不得立即扭頭出去。

然而我不能夠!就這樣出去嗎?戰爭還未打響我就當了逃兵?這次逃走了,下次我還會再來嗎?如果再也不來,那麼我就甘心在黑洞的籠罩下,當一輩子的蝸牛嗎?

“不,我不能夠!”我堅定而清晰地對自己說。看了看手表,現在是中午十二點二十五分。

洞很黑,還沒走幾步,洞外的幾許微光已全然消失。我不得不打開手電筒來照明。我照了照四壁,難以判斷這個洞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開鑿的。洞的四壁上依稀爬著各類藤蔓植物和不知名的野草野花,不時有飛蟲“嗡嗡嚶嚶”在我身邊盤旋,我隻好拿出毛巾揮舞著驅趕。

走了不到十米,洞內突然變得十分狹窄,窄得隻能供我側身通過,我毫不猶豫地側身通過。

洞內變矮了許多,前麵的洞顯然有一人多高,而側身過去後,我不得不弓身前進了。而洞的走向顯然也往左邊偏了去。

我弓身走著,飛蛾蚊蠅不時襲擊我裸露在外的臉頰和雙手,然而我顧不上這些,我一直往前走,我很想知道這個黑洞裏到底隱匿著什麼。

不知是恐懼,還是好奇……反正我的雙腿如同注入了某種加速的程序,它們以我能夠承受的速度快速向前,有時,我的大腦給它們發出“慢一點”的指令,它們也不理不顧的,隻是一味地向前、向前……

“也罷,願意怎樣就怎樣,不如就順其自然,到了累得受不了的時候再停下來休息也不遲。”我邊走邊想。

不知走了多遠,洞內突然又變高了,直到到達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圓形地麵上。這裏猶如一個圓形的房間,而前番的道路無非是到達“房間”的通道而已,我想。

我在“房間”內坐下,伸直雙腿,腿上的疲累一直延伸到腳尖。我靠著洞壁,閉上雙眼,讓紛飛的思緒自由地在腦海裏升起又落下。

我半夢半醒的,想著自己的前塵往事。

養父家,到如今還能給我如絲如縷的溫情,最叫我迷戀的,是家中的書香氣。然而,我與他一直不太親密,如果不是後來我知道了我的身世,對他的怨恨,恐怕是要伴隨我終身的。

我關掉電筒,讓黑暗把自己完全吞沒。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在這樣的黑洞裏,我與這裏的寂寞、荒涼做鬥爭。是的,母親,固然是已經找回來了。這個對於我來說,是極其重要的事情,是重要嗎?到底有多麼重要?是別人說的、書上說的重要,還是我內心的確需要找到母親呢?在過去“沒有母親”的日子,我不是一樣過來了嗎?

母親!我的母親???你怎麼忍心讓我在若隱若現的“棄兒”的影子裏不寒而栗!母親,當我還是個幼兒時,我帶著嫉妒帶著羨慕看著別人叫“媽媽”的時候,您,我的母親,您就能忍下這個秘密,讓那淚水就掛在我那小小的冰冷的臉蛋上?既然您過去忍下了,為什麼現在忍不下?是您故意?還是天意?與其這樣叫我難過,不如一直隱瞞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