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回到黃城。黃城的樟樹葉又綠了些,街頭的風景,依然是熟悉而可親的。然而現在的我,卻如同一個失去家園多年的遊子,在蜿蜒的車流中,生出絲絲冷汗。“不遠處的那個家啊,是天邊飄渺的雲朵還是真實可信的家呢?”我抓住車內的扶手,徒然生出無數的惶惑。
車行至雲陀山旁,紫色的一簇簇的隨意草漫山開遍。在微風中,她們如紫衣仙子翩翩起舞,無數的蝶兒,藍色的、粉色的、橙色的、彩色的,它們在這美好的春日,盡情在花叢中戲耍翻飛。
“如果你能夠選擇的話,你願意做花盆裏娟秀的杜鵑花還是山坡上的野花?”鄧書來的話言猶在耳。
“當然是野花了。而且最好是五彩斑斕、漫山遍野的野花……”我一本正經地回答說。
“為什麼?”鄧書來有些驚訝。
“嘿嘿……”我壞笑起來,“因為我不喜歡種在花盆裏,柔柔弱弱的,即使有再多人欣賞,終究活得不夠盡興。若我是五彩斑斕的花兒,我一到了野外,你就很難找到我了,嘿嘿,你得悉心地找——聽到那個腳邊那朵又細又小的小狼尾花的聲音嗎?”
“狼尾巴花?”
“是的,它在喊,可惜它的聲音聽上去還是又尖又細,它在喊——嗨、嗨,鄧書來,快來呀,還沒看到我嗎?可是,鄧書來已經被漫山遍野的花朵迷了眼,根本就不記得那朵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狼尾花了。唉……”我嬉皮笑臉地說。
“該不是,你就是狼尾巴花吧?哈哈,哈!哎,你跟我說說,什麼是狼尾巴花?”鄧書來也笑了,咧開嘴,明朗的笑容如山巒上升起的一彎新月。
“狼尾巴花,給你!”我摘下一簇黃色的五瓣小花遞給他說,“學名叫狼尾花,不是狼尾巴花,報春花科。看看,是不是夠平凡了吧?”
“嗯,的確夠普通的!但是,其實每一種花也非常獨特,仔細觀察,每一朵花都各有各的美哩。”
“所以說,你一入花海,就先會被素雅的蘭盆花迷住了,接你又發現,紫色的桔梗也不錯,呀,怎生得這個美呀!啊,美呀美,美呀美,你早就忘了那棵黃色的狼尾巴花了吧?”我繼續嬉皮笑臉。
鄧書來臉上沒有可以稱為“表情”的任何表情,他瞪著我看了我足足十秒種,我一臉的怪笑,滿不在乎的。他忽然走過來,用力地抱住我,狠狠地在我唇上吻了吻。
“還說不說?編童話故事是不是?還真蠻會編的哩!小壞妞!”
“那你到底是認不認得出來呢?”我掙脫他,嘴上還是不依不饒。
“當然認不得了,嘿嘿!這麼多漂亮的花,看都看不過來……”
鄧書來說,眯縫著眼睛,還故意看著別處。
我撅起嘴,掄起拳頭,砸向他的肩頭,他的目光突然轉向我,一把抓住我的手,哈哈大笑。
我“哼”了一聲,明知是假,然而眼圈卻不知不覺地紅了。
鄧書來溫柔地用手臂環抱住我,對我耳語道:“不會的,小傻子,無論你自認為是狼尾花也好,還是杜鵑花也好,還是什麼,什麼,其它的,怪名字的花,你是我的,唯一的一朵花。無論你在哪裏,它,”他用手指了指胸口,接著說道,“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是永遠不會相互遺失的!”
然而最後一句卻是一語成讖。
是不是這樣呢?鄧書來!如今我又經過了雲陀山,而你又在何處呢?
我拉開車窗,漫山遍野的橘樹開花了,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鄧書來,你不是說,你最喜歡的就是橘子花的香氣嗎?如今是到了花蕊盡吐芬芳的時候,而你又身在何處呢?
半小時後,我推開家門。母親和劉婆婆正在廚房準備晚餐。“麥田圈”看見我就飛撲過來。我放下背包,將它抱入懷中。
母親和劉婆婆聽到聲音,就一前一後地從廚房裏出來,她們相繼打量著我的臉色。
“媽媽、姨姥姥,我回來了。”我看著她們,艱難地露齒一笑。
“孩子,累了吧?去歇歇,一會兒去叫你吃飯?”母親輕聲問我道。
我點點頭,拿起背包,我走到自己的房間。
仰麵躺倒床上,悲傷如一床大棉絮,壓了上來。
潔白的屋頂上有一個山峰似的水印,是那年屋子漏雨留下的。我盯著那水印發呆——“哎,林碧萱啊,這是不是就是輪回?母親情感不幸,女兒就難免會路途曲折?難道真的是逃不出宿命?親生爸爸拋棄了我,而男友也離開了我,我終究是被生命中的異性所拋棄,難道不是嗎?”
一時間發現自己已經走入絕境,無處可遁,空氣中仿佛漂浮著冷冰冰的泡沫,伸手皆可觸摸,然而一觸即破,泡沫瞬間消失,指尖上留下涼颼颼的感覺,經久不去。
然而,母親在門外輕聲喚我起來吃飯。
我應了一聲,用枕巾拭去淚水,起床開門。
晚飯我吃得很少,盡管母親和劉婆婆對我的飯量有些失望,但是幾乎是約好了似的,她們不發一言,隻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我幾眼。
“媽媽、姨姥姥,我吃飽了,想去休息了,”我放下碗筷,對著兩位長輩笑笑又說,“今天太累了,以後洗碗、掃地這一類的家務事就我來做吧。”
“孩子,這些小事你不必考慮,你,你把你的路走好,走穩就好了。孩子啊,無論發生什麼,我們,永遠是和你在一起的!”
母親對我說,她的眼睛似乎也濕潤了。
我一時不忍,忙站起身又回到房間。
“何必要把自己的遭遇和母親的經曆扯到一起呢?是不是有點荒唐?然而,難道這就是命運,那豈不是太叫人心灰意冷了?上一代如此,下一代還是如此?是什麼力量如此巨大?”腦袋裏盤旋著無數的問號,如無數隻馬蜂“嗡嗡”鳴叫,我使勁地搖著腦袋,無可奈何。
“好吧,如果一定要這樣亂,那就亂下去好了!”這是我清醒時的最後一句話,之後我把枕頭往下拉了拉,以便把自己的頭部和脖子墊得更舒服些,隨即,我就進入了睡眠——這個舒服得一塌糊塗的汪洋大海。
清晨醒來,打開手機,就收到何幻香的一條短信,短信告知我,請我務必在周五之前去她的寓所一趟。
我查了查日曆,今天正好是周三。趕緊回過去,告知,周五當天有空,那天隨時都可以去。
“為什麼明天不來呢?”對方又回複。
我躺在床上,停頓兩秒,然後回複說:“回來了想休息一下,有急事麼?”
對方不再回複。
我遂放下電話,起床吃早餐。
接下來的兩天一切照舊。吃飯、做家務、看書、睡覺……我呆在家裏,和兩位老人、兩條小狗朝夕相處。
日子這樣靜靜地溜走,看起來波瀾不驚。然而到了周四晚餐時,我還是忍不住主動說起了鄧書來。
“嗯,那個,”我舉著筷子咽了口口水說,“媽,這次去省城,沒有找到鄧書來。很奇怪吧?”
母親看了看我,搖搖頭說:“沒什麼奇怪不奇怪的,人生無常啊,孩子。”
“唔。”我點點頭,歎了口氣。
“碧萱,這個沒什麼,沒見到本人,就不要瞎猜,也不要多想啊,你穩定下來,事情會漸漸清晰的。”劉婆婆端詳著我的臉色說。
我看了看她,她微微笑著,整個麵部散發著格外柔和的光芒。
“唔。”我又點點頭,歎了口氣。然而,事情如何才能清晰?我要等待多久?是一年?兩年?還是三年?還是若幹年?
吃完飯,我又縮回我的房間,如一隻蝸牛,縮回自己的帶殼的房子裏。我關上門,準備打開音樂。
然而接二連三的電話打斷了我。
一個是何幻香的,她叫我明天上午務必去找她。
“喂喂,有沒有其它的事哦?如果沒有,明天上午我在家裏等你來!”
“沒有,一定來。”我簡單答複。
伸直手腕,我看到那隻銀手鐲赫然在目。我,林碧萱,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總是有大段大段的時間可以任意支配。
一夜輾轉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