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與柔集》
若說我的特殊社會地位,製造了妨礙我融入外部世界生活的壁壘,為此我感到苦惱,這是不符合實際的。我國已經融入社會生活的人,強烈地感受著四周強大的活力,這樣的跡象尚未出現。他們周圍有堤岸和石埠,黑幽幽的水麵上落下古樹涼爽的陰影,翠綠茂密的葉叢中,隱藏的杜鵑以古拙的高音啼鳴,但這是築了圍堤的池塘,這兒哪有流水?哪有波濤?海潮何時呼嘯著奔騰著撲麵而來?人的自由生活的河流衝塌岩石,高呼勝利,波浪翻湧地彙入大海,它的喧豗難道從胡同另一側鄰裏的社會傳到了我的耳朵裏?沒有!我啜泣的心兒,渴望從生活的源泉流淌的地方收到火熱的歡樂和痛苦的邀請。
在四平八穩、無所作為的環境中,人們老是處於炎熱的中午昏昏欲睡的狀態,人的生活喪失其全部的內涵,人被精神的委頓所包圍。我每日痛切地感到,我要衝出那種委頓的囹圄。
那時,所有羸弱的政治團體和報刊,發動一場場運動,沒有印度標記、厭惡為國民服務的“愛國主義”的溫和的麻醉劑,注入知識分子的身軀,對此,我從心裏不予讚同。對於自身,對於周圍的環境,那種厭煩、不滿意的態度,使我感到憤慨。我的心兒說:“與其如此,不如去當個阿拉伯的貝都因人!”我在《女乞丐》中寫道:
歡樂的神明降臨,
大地洋溢著欣喜——
你看富翁的門口,
站著一個女乞丐。
這幾行詩表明了我當時的觀點。富裕、自由的生活之河流淌的社會中,鼓樂齊鳴,人群熙熙攘攘。我們站在外麵的庭院裏,踮著腳以羨慕的目光注視著,我們不能服飾清潔地加入他們的行列。
一切處於分裂的狀態、一切囿於渺小的界限中的地方,才會有在自己的生活中,以各種方法好奇地認識宏大生活的痛楚的欲望。小時候,我坐在仆人用粉筆畫的圓圈裏,想象著如何進入遼闊世界開啟著的遊戲室。而在青年時代,我孤寂的心,也淒惶地向人類廣闊的心靈世界招手。它是那麼不可企及,通往那兒的路太遠太崎嶇。但不與它建立心靈的聯係,那兒的風刮不過來,那兒活水流不過來,那兒的旅人也不會絡繹不絕地走過來,陳腐和衰朽,就會壅塞“新生”之路,無人清掃的死亡的垃圾,就會堆積起來壓住生活。
雨天,濃雲密布,大雨如注。秋天,雲彩與陽光遊戲,卻不遮翳藍天,農田裏稻穀飄香。同樣,在我的詩苑裏,雨季隻有激情的雲霧和陣雨,隻有淩亂的韻律和含混的詞義。但秋天寫的《剛與柔集》中,不僅有繽紛的雲彩,農作物也長起來了。我想方設法使創作與現實世界貼近,韻律和語言走向成熟。
人生的一個階段就這樣結束了。目前的生活中,家庭與世界、內部與外部的聯係一天天地密切了。從現在開始,再不能像欣賞畫作那樣,漫不經心地看著人生旅程,沿著河岸上的路,進入住宅區,越過是非和苦樂的坎坎坷坷。這兒有太多的創造和毀滅,太多的勝利和失敗,太多的衝突和歡聚。我的生命之神,跨越所有的阻撓、矛盾和曲折,愉快而嫻熟地把一個最隱秘的夙願引向顯露,我暫時尚無將它昭示的能力。如果不展示那神奇的終極奧秘,我隻展示別的什麼,那隻會一步步造成誤解。解剖塑像,隻能找到泥土,找不到藝術家的歡樂。所以走到“公地”的門口,收住腳步,我向這部回憶錄的讀者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