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亞爾

我們家住在加爾各答最寬的十號大街的幾個人,不久起程前往卡洛亞爾,在海邊休假。

卡洛亞爾是位於孟買統轄區南部格爾納特的主要城市,盛產豆蔻和檀香。二哥在那兒當法官。

群山懷抱的這個小海港,寧靜,隱蔽,沒有大城市的繁華和喧嚷。半月形海灘,朝無垠的藍天伸出雙臂,是一副要擁抱“無限”的急切神態。寬闊沙灘的盡頭,是一大片高大的闊葉林;沿著樹林的邊緣,名為卡拉的一條小河,穿過陡峭的山穀,彙入大海。

記得是那個月上旬的一個晚上,我們乘一隻小船,溯卡拉河而上。先在一個地方下船,參觀了由希巴吉負責建造的古老城堡。上了船繼續前行。清靜的樹林、山巒和杳無人跡的狹窄河道承托的冥想之座上,月夜默誦著清輝的咒語。棄船登岸,我們叩開一戶農民的柴扉,走到樹籬環圍的潔淨的庭院裏。月光透過牆壁的斜影灑落下來,我們在走廊前的地上鋪了葦席,用了晚餐。

回來時是順水,船箭一般地疾馳。行至入海口附近,已經很晚了。下了船,穿過沙灘,我們徒步往家走去。夜深人靜,海麵似鏡,闊葉林的簌簌聲早已停息。寬闊的沙灘盡頭,樹影婆娑的岑寂的地平線上,矗立著藍幽幽的山岡,偎依著淡藍的夜空。在浩茫的皎潔和沉鬱的靜謐中,我們幾個人拖著長長的身影,默不作聲地走著。回到家裏時,我的困意消融在較酣睡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深渺的寂靜之中了。當天夜裏,我寫的一首詩,與在遙遠的海灘度過的一夜息息相關。穆希德先生編輯的詩集未收這首詩,他擔心把這首詩與有關的回憶文章分隔開來,讀者讀了會不知所雲。我希望《人生回憶》給它一席之地,對它來說,這不是超越權限的闖入。現把《月夜》這首詩抄錄如下:

下沉,下沉,快速地下沉,

懵懵懂懂,神誌不清,

究竟多遠,午夜的什麼地方,

我徐徐地下沉?

啊,大地,別阻擋我的腳步,

放開我放開我!

無盡的晝夜,你們遠走天涯,

唯有我沉沒。

你們凝眸遠望,迷離的繁星

墜入瓊漿般的月光;

哦,無際的地極站在我頭上,

向兩側張開翅膀;

沒有歌曲話語,沒有響聲摩挲,

沒有沉睡蘇醒——

世上無一物清醒,全身浴於月光,

全身洋溢癡迷的興奮。

無限的蔚藍的虛空中看不清

世界飄向哪兒,

靜夜裏隻有孤獨宏大的我

徐徐墜向無底。

引吭高歌吧,宇宙,從看不見的

遠處唱舵手之歌!

我合上眼想象你攜帶著

億萬旅人艱苦跋涉。

無止境的黑夜,隻有我下沉,

消逝於不竭的甘甜——

化為一滴滴甜汁,融化於

無邊無際的悠遠。

值得一提的是,心中充溢迸發的激情時,不見得能寫出優秀之作,筆下流瀉的可能是喃喃絮語。情緒與理性的思考完全隔開是不可能的,可兩者一點兒也不分開,亦不利於詩創作。用遐想之筆塗抹,詩情的色彩才能鮮豔。直觀是一種蠻力,若不能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它的管束,想象就沒有自己的地盤。不獨詩藝,在其他所有的藝術領域,藝術家的心靈應該是無羈的。權力絕對不能不讓心靈上的造物主控製。作品的內容如果超越他,隨意發號施令,那麼表現的隻能是他的影子,而不是他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