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音樂

我遷居波雷伊頓之後,有一天到當地的音樂廳聆聽一位著名女歌唱家的演唱。她的名字已經忘了,好像叫妮爾桑(克裏斯蒂娜·妮爾桑(1843—1922),瑞典歌唱家。)或阿爾芭妮(黛梅·阿爾芭妮(1852—1930),加拿大歌唱家。)。在聽她演唱之前,我不知道人的嗓音有如此驚人的感染力。

在印度,即使一些赫赫有名的歌手,也掩飾不住演唱的做作,他們駕馭不了低音和高音,稀裏糊塗地蒙混過去,從不感到羞恥。他們之所以能這樣,原因是印度聽眾中間有欣賞能力的人依憑自己的理解力,在心田塑造了音樂形象,便心滿意足了;他們不注意音色極佳的歌手演唱優美歌曲時的神態。盡管有嘈雜聲和演唱的微小缺點,音樂的真諦似乎也已裸露無遺。這猶如濕婆神外表的貧窮中,暴露了他的富有。

但在歐洲,絕對沒有這種情況。演唱會的安排無懈可擊,稍有紕漏,組織者就感到無臉見人了。印度藝人坐在舞台上半個小時,不停地擰弦琴的耳朵,使用榔頭似的嘭嘭地敲擊手鼓,心情坦然。可在歐洲,所有的樂器全藏在舞台後麵,舞台上的表演相當完美。因而那兒不允許歌手的唱腔有一點毛病。

在我國,歌手側重於練習唱歌,我們所有的難點因歌而生;而在歐洲,側重於練嗓子,他們的嗓音裏,跨越了難以逾越的障礙。印度真正的聽眾,聽了歌就滿意了,可歐洲的聽眾不單單聽歌。

那天我在波雷伊頓發現,那位歌唱家的演唱是神奇的、不可思議的。我仿佛覺得,馬戲團的駿馬在她的嗓音裏嘶鳴,氣管裏樂音順暢地舒展著。可不管心中感到多麼驚奇,她唱的歌我並不喜歡。尤其是唱著唱著就模仿鳥啼,我覺得非常可笑。總而言之,那樣唱超越了人的聲帶的本能。

後來聽了男歌手的演唱,我感到很悅耳,尤其是男高音,絲毫不像迷路的風暴的無形的哀泣,聽得出是從男性有血有肉的聲帶裏流瀉出來的。

經常聽歌、學歌,我漸漸體味到了歐洲歌曲的妙趣。但我至今覺得,歐洲歌曲和印度歌曲屬於不同的類型,它們跨過一扇門,卻進不了同一座心宮。歐洲歌曲與現實生活奇妙地聯結起來,於是我們看到,譜寫歐洲樂曲,可以聯係各種事件和敘事。印度的樂曲如果也這樣譜寫,那一定是怪誕的,其間無趣味可言。

印度歌曲好像越過了每日生活的柵欄,其間彌漫著憂傷和離情,歌手演唱仿佛旨在展示宇宙本性和人心最深邃的和不可言喻的一個奧秘;那個奧秘之國極其幽深,極其寧靜,那兒建造了享受者的樂園和虔誠者的淨修林,但那兒沒有繁忙的俗人的娛樂設施。

說我已經步入歐洲音樂的藝術殿堂的深處,是不合適的。但我在外麵獲得的一切足以說明,歐洲音樂從一個角度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我認為,那些歌曲是浪漫主義的。所謂的浪漫主義,究竟指什麼,分析很難。不過大致可以說,浪漫主義趨於繁麗,趨於豐富多彩,趨於生活之海的翻湧的波濤,趨於矛盾著的光影在不停地運動之上的投射,趨於無盡的擴展,趨於昊天不瞬的蔚藍,趨於遙遠的地平線上“無限”的無聲暗示。這樣說也許仍然不很清楚,可我在品味歐洲歌曲的趣味之時,我在心裏一次次地說,這就是浪漫主義。它以音符詮釋並表現了人類生活的繁複。印度歌曲並非未做這方麵的努力,但很不夠,未取得明顯成效。印度歌曲把語言賦予繁星閃爍的夜晚和黎明時分初露的霞光;印度歌曲表現雨季人世間彌漫的離愁別恨和新春時節林野裏擴散著的瘋癲和忘記了言詞的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