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古能哥哥進賬房記賬。賬房好像是他們的俱樂部,工作與說笑影形不離。古能哥哥坐在一張轉椅上,背靠椅背,我抓個空子慢慢地進屋,坐在他的膝蓋上。他常給我講印度的曆史故事。我聽他說,克萊夫在印度建立了英國的霸業,最後回國用刀片割斷血管自殺了,大為震驚。一方麵,在印度書寫新的曆史篇章,而另一方麵,陰暗的人心中,隱藏著多少痛苦的秘密!體外,是顯赫的業績,而同時,內心彌漫著失意!這一天,我浮想聯翩,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好幾天,堂哥古能上下打量我一下,就猜到我的口袋裏藏著日記本。受到一點兒鼓動,日記本就撩開麵紗,不知害羞地露出臉來。不消說,他不是一位十分嚴厲的批評者;他的觀點上了廣告,或許能起點作用。然而,我的詩藝中包含那麼多幼稚的成分,常常使他笑得前仰後合。

我寫過一首關於印度母親的詩。其中一行最後一個詞是“nikot”(麵前),我沒有本事把這個詞挪到這行的其他部位,又找不到與之諧韻的合適單詞。無奈,在另一行尾部硬加了一個單詞“sokot”(車)。按說,“sokot”是找不到路走到這個位置上的,但押韻的需要對任何抗辯置若罔聞;於是,我毫無道理地在這個位置上加上了“sokot”。在堂哥古能的大笑聲中,連同拉它的馬,“sokot”又踏上崎嶇的來路遠行,從此渺無蹤跡,至今找不到它的下落。

大哥在南樓遊廊裏鋪了席子,麵前放張小書桌,創作《夢想破滅》。堂哥古能每天上午也到南樓遊廊裏坐一會兒。品味文學意蘊時,他表露的巨大歡樂,像溫煦的南風,有助於詩歌藝術水平的提高。大哥寫完一段,念給他聽,他發出的一陣陣朗笑,震顫遊廊。就像春天不適時的芒果花蕾紛紛揚揚落了一地,《夢想破滅》的數不清的草稿,扔得滿遊廊都是。作為詩人,大哥具有充沛而奇特的想象力,他寫的草稿,大大多於發表的作品。他丟棄的許多文稿,拾撿的話,可以裝滿孟加拉文學的一隻花籃。

那時我雖不能出席詩歌宴會,卻也能品嚐詩味。兄長丟棄的那麼多文稿,是施舍給我們的佳肴。大哥的筆端奔騰著韻律、語言和想象的大潮——潮起潮落,兩岸回蕩著一排排新浪的聲響。我們何嚐讀得懂《夢想破滅》的每一句詩!可我前麵說過,有所收獲並不意味著必須完全讀懂。我不知道能否摸到海裏的珍珠,摸到也未必懂它的價值,可是在浪裏戲水,滿足了我的心願,在快樂之濤的衝擊下,我的血管裏流動著生命的活力。

回首往事,我深切感到,現在缺少當年的那種聚會。過去的社會關係非常密切,小時候我們隻見過它的“落日”。當年人們的交往相當頻繁,聚會必不可少,參加聚會的人,受到特殊的照拂。如今人們為工作而上班,為工作而見麵,但不舉行聚會。大家都很忙,沒有空閑,彼此關係也不密切。當年我看見家裏人來人往,遊廊和客廳裏充滿歡聲笑語。把各種人聚集在自己的周圍,讓他們暢所欲言,開懷大笑,是一種本領,如今它大概躲到爪哇國去了。現在人丁興旺,可那些遊廊和客廳,闃無一人。當年所有的家具是為大家購置的,活動是為大家舉辦的,有豪華的氣派,但絕無粗野的舉止。如今名門富豪的擺設比過去闊氣多了,但總是一副冷冰冰的麵孔,不肯不分高低貴賤,大方地邀請各種各樣的客人。主人不點頭示意,光著膀子,披著髒披肩,麵帶笑容,誰也別想進去占一席之地。在建造樓房、布置房間方麵,我們眼下模仿的某些人,有著自己的社會和行為方式,他們的社會活動也相當廣泛。我們發現,我們的麻煩在於,我們自己的社會生活方式已經絕滅了,又無力培植洋人的那種社會生活方式,處於兩者之間的空當裏,每間屋子裏沒有一絲歡樂。

如今,為了某件事,為了國家的利益,我們把大家召集起來開會。但是,沒有任何目的,僅僅是為了同大家見麵,與大家熱鬧一番;因為喜歡人,才努力創造把人們聚集在一起的機會——這樣的主動性,已經絕種了。沒有人覺得現在存在著稱為“社會吝嗇”的一樣醜陋的東西。因此,也沒有人認為,過去,以敞開胸懷的大笑聲,減輕一個個家庭的精神負擔的人,確實屬於某一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