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瑪克月過節,我一天寫了幾首歌,其中一首是《我看不見藏在眼中的你》。
父親住在恒河畔的宗朱拉亞,把我和五哥喬迪賓德拉納特叫去。他讓五哥彈風琴,叫我一首接一首唱新譜的歌曲。有幾首甚至唱了兩遍。
唱完歌曲,他風趣地說:“一個國家的國王如果精通本國的語言,具有欣賞文學作品的能力,他會重獎詩人。但從國王那兒無望得到獎品的話,本人願意‘越俎代庖’。”說罷,他把一張五百盧比(印度貨幣單位。)的支票遞到我手上。
出發前父親說要教我英語,帶了《彼得·保利的故事》等幾本英文書。他選定《富蘭克林傳記》(富蘭克林(1706—1790),美國政治家、物理學家。)作為我的教材。他認為傳記類似小說,我讀了能提高文學水平。但他在教我的過程中發現他犯了個錯誤。富蘭克林是著名的曆史人物,他奉行的實用主義宗教政策的狹隘性,刺傷我父親的心。父親講解了這本書的幾章,看到富蘭克林不乏機智地宣揚根深蒂固的世俗觀念的例子,和他有關人世的說教,深感不快,忍不住當著我的麵表示反對。
在這以前,除了背誦普玻得維編寫的梵文語法書之外,我沒有讀過其他梵文作品。父親開始教我由伊舍爾昌德拉編寫的第二冊梵文初級讀本,叮囑我務必熟記序言中的詞形。我們學習孟加拉語,探究詞彙的來源,不知不覺,在學習梵文方麵有了很大的進展(孟加拉語的許多詞語來源於梵文。)。父親鼓勵我學習最古老的梵文作品。我把學到的梵文單詞顛來倒去地擺弄,組成很長的複合詞,隨心所欲地在詞尾添加孟加拉語的輔音字母“。\”,使先人使用的古代語言成為今人的語言。可父親一次也沒有嘲笑我怪誕的“胡作非為”。
此外,父親為我講解帕羅格托爾撰寫的有關天文學的英文科普讀物中的內容,我一麵聽一麵用孟加拉語做筆記。
他隨身帶的一批要閱讀的書中,有一種引起我的特別注意。那是埃特瓦德·基奔寫的十二卷本的《羅馬帝國的衰落和覆滅》。看了書名,覺得此書沒有什麼藝術趣味。我暗自思忖:為了增長知識,我不得不讀許多書,因為我還是個小孩,除此別無他法。可是他想不讀是可以不讀的啊,幹嗎受那份苦呢?
我們在阿姆利則住了將近一個月,四月下旬,向達拉霍希進發。喜馬拉雅山的召喚,已使我心神不定,在阿姆利則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們乘坐滑竿上山,一路望見山穀裏一片片早熟的春季作物,像蔓延的絢麗的火焰。我們早晨吃了牛奶、麵餅起程,傍晚在一座客店裏投宿。我怕漏看了什麼,一整天眼睛睜得大大的。山路轉彎處、溝壑裏,挺拔的樹木枝繁葉茂,濃蔭匝地。山岡像千年修行的隱士,幾泓澗水似他的女兒在他懷裏撒嬌,隨後淙淙奔出冷寂的暗洞,穿過樹蔭,滑下蒼苔斑斑的褐黑岩石。腳夫在陰涼處放下滑竿,稍事休息。我在心裏貪婪地說:“為什麼離開景色幽美的山區呢?在這兒定居多麼快活啊。”
這是不斷觀賞新景物的一大好處。心兒不知道還有許多新的東西有待觀看。假如知道的話,算盤打得很精的心兒勢必設法節省“專注的神情”的耗費。當感到每樣東西均為稀世珍品時,心兒改變吝嗇的做法,賦予每樣物品以極高的價值。為此,每天我在加爾各答的街上行走。我想象自己是一個外鄉人。我感到,可看的東西不計其數,我看不見,是因為我不肯付出“關注”的代價。人們出國旅遊,就是為了消釋觀看的饑餓。
父親在路上讓我保管他的小錢箱。顯然,沒有理由認為,我是保管錢箱的最合適的人選。這隻錢箱裏有一路上要花的許多錢。把錢箱給他的隨從吉蘇裏·查篤則保管,他盡可放心。他讓我挑起這副特別重的擔子,是有目的的。有一天到驛館投宿,我沒把錢箱還給他,隨手放在房間的桌子上,他見了生氣地訓了我一頓。
黃昏時分,父親把椅子搬到驛館外麵坐下,山區透明的夜空,一顆顆星神奇而清晰地閃現了。他教我識別天上的星宿,為我講解天文現象。
到了帕格羅塔亞,我們住在最高的山峰上。雖說已是五月,天氣仍然寒冷,陽光照不到的陰坡,冰雪尚未融化。
即使在那兒,父親也從不阻止我去爬山,從不害怕發生意外。
住所下麵的山坳裏生長著一大片雪鬆。我常常拄著鐵尖頂手杖,在樹林裏玩耍。巍然矗立的雪鬆像巨大的魔鬼,拖著長長的身影。它們都幾百歲了,那天一個渺小的男孩坦然地在它們身邊走來走去,它們對他沒說一句話!進入樹蔭產生的特殊感覺,很像觸到陰冷滑膩的蛇皮。樹底下枯葉上糅雜的光影,猶如原古巨蟒的奇特花紋。
靠外一間屋是我的臥室。夜裏躺在床上,透過玻璃窗遙望,朦朧的星光下,山頂的積雪閃著暗淡的光澤。記不清多少天夜裏,我睡眼惺忪地看見父親身穿赭色道袍,端著蠟燭台,輕手輕腳走到外麵鑲玻璃的遊廊裏,坐下做宵禱。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發覺,父親把我叫醒了。夜色尚未全部消散。按照父親訂的課程表,這時候我應該背誦梵文初級讀本中“nor、norou、nora”等變形詞。寒冷的清晨,我第一次嚐到了鑽出暖被窩極其艱難的滋味。
凝望著紅日噴薄升起,晨禱完畢,父親喝一碗牛奶,命我肅立身側,又誦念《奧義書》(婆羅門教的古老哲學經典之一。)中的經文,做一次祈禱。
之後,他帶我出去散步。他走得很快,別說我,連成年仆人也跟不上他。途中,我隻得走羊腸小道,抄近路趕回住所。
父親回來後,我照例學一小時英語。十點左右,用冰冷的雪水洗澡,一回也不許少。仆人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往雪水裏摻一瓢熱水。為了壯我的膽,他講述年輕時如何在不堪忍受的冷水裏洗澡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