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地裏有一個蓄滿雨水的深潭,碧澄的水漫過潭口,汩汩流向沙地,幾條小魚神氣活現地逆水遊泳。我異常興奮地向父親報告:“我發現了一股十分美麗的泉水,弄幾罐來,可以喝,也可以衝澡。”
“太妙了!”父親快活地附和,旋即派人去汲水,以此作為發現者的獎賞。
我常去勘探那片沙丘地,尋覓前人未發現的“礦藏”,我是麵積不大、鮮為人知的這個小王國的李文斯頓。這是用倒置的望遠鏡觀察到的國度:沙丘低矮,澗水細瘦,孤零零幾株矮小的野黑漿果樹和野棗樹,幾條遊魚約一寸長。不消說,發現者也很小。
大概是為了培養我的責任心和謹慎辦事的習慣,父親給我幾塊錢,要我學算賬,並把他那隻昂貴的金表讓我上弦,全然不管可能蒙受損失。
早晨,他帶我出去散步,遇見化緣的僧人,吩咐我布施。最後結算,賬目怎麼也對不上,剩餘的錢比賬麵上的數字多出許多。父親跟我開玩笑:“看來我應該聘你當我的賬房先生,錢在你手裏會膨脹哩。”
我及時而認真地為他的表上弦,由於認真得過了頭,金表不久不得不寄回加爾各答修理。
長大以後,我曾擔任元始梵社的秘書,定期向他彙報的場麵,依然記憶猶新。他那時住在公園路52號。每月二、三號,我把詳細賬目念給他聽。他眼花了,自己不看。我向他彙報一項項收支,並與上個月、去年做比較。他先聽大位數,在心裏做加減的運算。哪天要是覺得有問題,出入太大,再叫我念後麵的小位數。有時候,賬目上有些小毛病,我故意說得含糊一些,免得讓他生氣,但哪一天也未能蒙混過去。賬目的基本情況,已被他刻在心版上,每一個小漏洞,他都能抓住。所以,每月那兩天,是我提心吊膽的日子。
前麵已經說過,包括賬目、自然景色,或者舉辦的其他活動,以心鏡觀照一切事物,是他的天性。聖蒂尼克坦(泰戈爾創建的學校所在地。)新建的神廟等項目,他不曾目睹,但他向每個參觀過聖蒂尼克坦又去見他的人,了解情況,把他未看到的東西,完整地畫在他的心版上,心裏才踏實。他有過人的記憶力和接受能力。凡是他心裏接受的東西,再也不會泯滅。
父親有一本梵語《薄伽梵歌》,他喜歡的章節全畫上記號。他叫我抄錄那些章節及孟加拉語譯文。我在家裏是個無足輕重的男孩,此時受此重任,自然感到不勝榮幸。
送別了那本破舊的藍色練習本,我搞到一本精美的日記本。從此,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利用日記本及其考究的封麵以維護詩歌創作的光榮上麵。寫詩的同時,努力在想象的麵前,樹立自己的詩人形象。在波勒普爾逗留期間,我愛坐在花園旁邊一株幼小的椰子樹下,伸直腿,在紙上寫滿詩句。我覺得這是詩人的風度。頭頂烈日,坐在寸草不長的石榻上,我寫了名為《大地之王的失敗》的一首充滿英雄豪情的詩,然而,充沛的激情未能使那些詩作免遭失傳的下場,它們最合適的載體——封麵考究的日記本,步它兄長(藍色練習本)的後塵,也杳無蹤影了。
離開了波勒普爾,我們先後在薩哈卜甘傑、達那普爾、阿拉哈巴德、坎普爾等地小住,爾後到達旁遮普省首府阿姆利則。
路途中發生的一件事,至今清楚地在我心幕上浮現。我們乘坐的火車停在一個大站上,檢票員查了我的票,打量一下我的臉,他的眼神裏閃爍著懷疑,可又不敢說出來。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位檢票的,兩人低聲嘀咕了幾句,走開了。不久,來了一位站長模樣的人,他查了我的半票,問我父親:“這孩子的年紀沒有超過十二歲?”
“沒有!”父親坦然地回答。
那年我十一歲,可是我的個子看上去大於實際年齡。
“他得買全票!”站長的口氣不容申辯。
父親兩眼冒火,他從錢箱裏取出現鈔,給了站長。補了全票,站長把剩餘的錢遞給父親,父親憤怒地把錢朝車下扔去,硬幣在月台的石板上咣啷咣啷滾動。站長異常尷尬地走了,“為我省錢,父親說了謊話”,這種卑劣的懷疑,壓低了他的頭顱。
在我的心目中,阿姆利則的金廟和夢中的天宮一樣。好幾天早晨,我跟隨父親前去瞻仰湖中央錫克教的廟宇。那裏經常舉行宗教活動。我父親坐在錫克教徒中間,突然聲調悠揚地與他們一道讚頌神明。他們聽見一個異鄉人竟能唱他們的頌神曲,驚異之餘,極為熱情地對他表示歡迎。他歸來時總帶著他們饋贈的冰糖和甜食。
有一天,父親把金廟裏的一位歌手帶回他的住處,請他唱祈禱歌曲。也許,父親給他的賞錢,即使少一些,他也會滿意的。多給錢造成的惡果是,想為我們唱歌的歌手朝我們下榻的旅館蜂擁而來,需要采取嚴厲措施,才能把他們擋回去。在住處找不到我們,他們開始在街道上“襲擊”我們。每天早晨,父親帶我出去散步,這時,常有歌手背著弦琴突然出現在我們麵前。在街道的僻靜處,冷不防看見他們的琴柄,我們如同不熟悉獵手的鳥兒,看到誰肩上扛的槍管,嚇得魂飛魄散。然而,“獵物”也變得聰明起來了,他們的琴聲起了開空槍的警示作用,遠遠地就把我們轟走,於是他們無法擒獲我們了。
暮色降臨,父親坐在花園前的遊廊裏,叫我為他唱梵天頌歌。
月亮升上了天空,月光透過樹蔭,落在遊廊裏。我唱起貝哈格調的頌歌:
天帝啊,沒有你誰能克服危機?
誰能穿越人世間的一片漆黑?
他低著頭,雙手交抱在胸前,靜靜地聆聽。那黃昏的情景猶在眼前。
前麵我已說過,聽坎塔先生唱了我寫的兩首頌歌,父親禁不住哈哈大笑。長大以後,有一天,再次唱歌我得到了獎賞。在此,順便談一下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