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形式的圖書館中(2 / 3)

於是我沿著這個滿是書籍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六邊形回廊出發了。

穿過第五個回廊之後,我稍作停留,一時興起,伸手從一個塞滿書的上層書架抽出一本綠色的硬皮書。書的內容可以說是極度混亂。

它旁邊那本書也是如此,再旁邊那本也是如此。我趕緊逃離這個回廊,匆匆穿過大約半英裏長千篇一律的回廊,直到我又停下來,隨手從附近書架上摳下一本書。這是一本同樣令人費解的低劣之作。我仔細翻看了整整一排,發現它們同樣低劣。我檢查了這個回廊的其他幾處,沒有發現絲毫起色。又多花了幾個小時,我不斷改變方向,四處漫遊,翻看了幾百本書,有些在齊腳高的低層書架上,有些則在幾乎和天花板一般高的位置,但都是些同樣平庸的垃圾。看上去有幾十億本書都是胡言亂語。要是能找到全篇充滿MCV字母的書,正如博爾赫斯父親所發現的,一定會令人非常高興。

而誘惑卻糾纏不去。我想我可能會花上幾天甚至幾周時間尋找已完稿的凱文·凱利的《失控》,這個冒險很劃算。我甚至可能發現一本比我自己寫得更好的凱文·凱利的《失控》,為此我會心懷感激地花一年時間苦苦尋找。

我在螺旋樓梯的一處台階上駐足休息。圖書館的設計引起了我的深思。從坐的地方我能看到天井的上邊9層和下邊9層,以及蜂室狀的六邊形樓層沿每個方向延伸出去一裏遠的地方。我繼續推理下去,如果這個圖書館裝得下所有可能的書,那麼所有符合語法的書(就不考慮內容是否有趣了)在全部書籍中也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而通過隨機尋找碰上一本的想法就有些癡人說夢了。花500年找到合情理的兩頁——任何兩頁,聽起來還算劃算。要找到一整本可讀的書就要花上幾千年了,還要有些運氣。

我決定換一種策略。

每個書架都有數量恒定的書。每個六邊形都有數量恒定的書架。所有六邊形都是一樣的,由一個西柚大小的燈泡提供照明,有兩扇壁櫥門和一麵鏡子做點綴。圖書館井然有序。

如果圖書館是有序的,這就意味著(很可能)容納其中的書籍也是有序的。如果書冊是有序排列過的,那麼隻有些許不同的書彼此就挨得很近,差異巨大的書則相隔甚遠,那麼這種組織性就會為我帶來一條途徑,可以還算快地從包含所有書的圖書館的某處找到一本可讀的書。如果龐大的圖書館的書籍這麼有序布列,甚至還有這種可能,我的手剛好摸到一本完稿的《失控》,一本扉頁上刻著我的名字的書,一本不用我寫的書。

我從最近的書架著手,開辟通往終點的捷徑。我花了10分鍾研究它的混亂度。我跨了一百步走到第7個最近的六邊形回廊,又選了一本書。我依次沿著6個向外擴展的方向重複同樣的行動。我掃了一眼這6本新書,然後選擇了跟第一本書相比最有“意義”的那本書,在這本書裏我發現了一個讀得懂的三詞序列:“ and”。於是我用這本有“bog”的書為基準點,重複剛才的搜索程序,比較它周圍6個方向上的書。往返數次之後我發現了一本書,它雜亂的字裏行間裏有兩個類似短語的句式。我感覺好多了。在如此這般多次迭代之後我尋到一本書,在一大堆亂碼碎字之中竟然藏著4個英文詞組。

我很快學會了一種大範圍的搜索辦法——從上一本“最佳”書籍處開始,在六邊形的每個方向上一次邁過大約200個六邊形,這樣可以更快地探索圖書館。在這種方式下,我不斷取得進展,終於找到有許多英文詞組的書,盡管這些句子散落在各個頁麵。

我花的時間從按小時計算變成了按天計算。“好”書籍之處的拓撲 [289]sup> 樣式在我的腦海裏形成一個圖像。圖書館的每一本語法健全的書都靜靜地呆在一個隱蔽起來的中心。中心點是這本書;緊緊包圍著它的是這本書的直係摹本;每一個摹本都僅是標點符號的改變而已——加一個逗號,減一個句號。環繞著這些書則擺著改了一兩個字的次級贗品。環繞這第二圈的則是一個更寬一點的環,其中的書有了整句整句的歧文,大部分都降級為不合邏輯的表達。

我把這樣一圈圈的環想象成山脈的等高線地圖。這個地圖代表了地勢的連貫性。唯一一本極佳的值得一讀的書位於山之巔;往下是數量更多的平庸一些的書籍。越是底層的書越平庸,其形成的環帶也越大。這座由“凡是能算作書”的書構成的山體矗立在廣袤的、無差別的無意義之平原上。

那麼,找到一本書就是一件登上有序之頂的問題了。隻要我能夠確定我總是在朝山頂攀登——總是朝有更多意義的書前進,我必然會登上可讀之書的頂點。在這座圖書館中穿行,隻要不斷穿越語法漸趨完善的等高線,那麼我就必然能到達頂峰——那個藏有完全符合語法的書的六邊形回廊。

接連幾天采用這種稱之為“方法”的手段,我找到了一本書。若像博爾赫斯的父親那樣漫無目的、毫無章法地找,就無法找到這本書。隻有“方法”才能指引我來到這連綿書脈的中心。我告訴自己,用這種“方法”,我找到了比幾代圖書館員不著邊際的遊蕩所能找到的更多,因而我的時間投入是有成效的。

正如“方法”所料,我找到的這本書(書名為Hadal[290]sup> )周圍是類似的偽書籍所形成的巨大的層層同心環。然而這本書盡管語法正確,內容卻令人失望,乏味,沉悶,毫無特色。最有意思的部分讀來也像是很蹩腳的詩。唯獨有一句閃現出非凡的智慧,讓我一直銘記在心:“當下往往不為我們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