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2
葉先生每隔三天來大鳳家裏給她看一次病，天熱，房間通風不好，充滿了濃鬱的尿臊味、屎臭味。幾種味混合在一起，格外刺鼻難聞，葉先生眉頭都不皺一下，緊挨病人坐下，為大鳳拿脈看舌、開處方。大鳳很是過意不去，說：“葉先生，對不起，太難為你了。”
葉先生說：“你這還算好的哩。鄉下好些人家，住窩棚，人和豬都關在一起，吃野菜，蒸紅苕，一把鍋鏟又鏟豬潲又給我舀飯，還不是照樣看病。治病救人，還能講條件？你不要過意不去，治病要緊。”
藥一副副吃下去，日子一天天流過去，病卻不見好轉，葉先生隻說莫著急莫著急，大鳳能不急嗎？好漢就怕病來磨，大鳳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也會病成這樣。平日裏，身子就像鐵打的一樣，咋拚命也沒事，有病也不倒床，隨便扯幾味草藥或熬點生薑紅糖水就管用。這次是咋啦？千瘡百孔的家，就像漢江暴漲中的一條船，隨時都有被卷入浪濤被打翻的可能。每一副藥錢，都來得那麼艱難，家裏幾乎每頓都是蘿卜或豆腐渣做菜，還是紅鍋菜，一滴油都沒有。這樣下去，全家都會被拖垮的。有幾次，大鳳試圖放棄治療了，兩眼直瞪瞪望著天花板，食不知味，夜不成眠。她感到自己衰弱的身體就像流盡血的野獸一樣變得無力無奈，過去的經曆像輕飄飄的羽毛一樣在眼前肆意飄舞。
三桂把藥湯端在床邊喂她，她緩緩地搖搖頭，說：“莫浪費錢了……”三桂一下就嚇哭了,漢原和孩子都苦苦哀求她:“千萬不要停藥！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咋辦？這個家離不了你啊！”
中藥吃了足足兩個多月後，病情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大鳳幾乎完全喪失信心了，她已經在準備怎樣了結自己的生命了。她是為了家為了孩子才活著的，如果對這個家沒有了用處，還成了一家人的拖累，她還有必要活下去嗎？可是,她連死的能力都沒有，想捶打自己一頓都辦不到，她隻有默默流淚。她在心裏詛咒自己，詛咒疾病。
一天下午，三桂給母親喂飯。忽然，她叫起來：“媽，你的大拇指好像在動哩！”
“真的？”漢原一個箭步躥過來看，小濤、小嵐忙著扔下筷子欣喜若狂地跑到母親身邊，果然，母親右手大拇指可以微微動一動了，大鳳高興得流出了眼淚，她看到了希望，有了信心。以後就整日活動手指，搓啊揉啊！三桂、小濤、小嵐也輪流幫母親按摩、活動手指和肢體。五個手指都能動了，大鳳就用手指貼著床麵試著往前移動，一次、兩次，成千上萬次的鍛煉，她銘記父親的教導：隻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不向困難低頭。五個手指磨破了皮，鮮血直流，她讓三桂用破布條把手指頭纏著又練，不久腳趾也能動了，葉先生看見大鳳的那股頑強勁兒，不由喜上眉梢，蹺起大拇指誇讚說：“你真了不起，像這樣練一定能好！”
三桂為家務事忙得腳板不沾地，在學校上課也想著家裏的事：該做啥飯？該到哪裏去打豬草才打得又多又快？小草妹妹是不是又尿了？是不是餓了？爸的菜賣完了沒有？三桂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由原來的前三名落到了後麵。三桂心想：家裏這麼窮，媽的病這麼厲害，二妹眼睛還可能瞎掉，我還念啥書呢？她順口對大鳳說道：“媽，我不上學了，就在家裏伺候你和弟妹們，在家做活路吧。”
大鳳一聽，急得用頭直撞床沿，狠狠罵她：“你個沒出息的，我的病又不是不能好，不要你操心我，家裏再沒錢也不要你管，再困難也必須要念書。”又加上一句，“你要是不上學，我就不看病了。”
三桂隻好又背著書包上學去。大鳳的手可以活動了，身子終於可以動彈，可以讓人扶著勉強坐起來了，就讓漢原和三桂把她從床上放到地上。她一手抓一隻小板凳支撐著，拖著下半截身子在地上一步一步挪，全身軟得像棉花，手也軟，板凳握不緊，費很大勁，不是丟了凳子，就是倒在地上，大鳳用十指拚命摳住地，往前挪，仍挪不動，就趴在地上，伸長手臂，用雙手抱住床腳，拖著身子向前挪動，使勁，再使勁，終於，她向前移動了一點點。她再用兩手抓住門檻兒，用力使勁,拖著身子朝前移動，用兩手抓住床沿，向前移動身子，挪一步一身的汗。接下去，她用右胳膊撐住地，弓著腰，左手支在地上，像蚯蚓似的向前蠕動……
一天一天過去了，大鳳坐在地上，兩手各握一隻小凳子，交替著，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挪動身子，汗珠一串串流下來，渾身濕透，換下，又濕透，也不肯歇一歇。她寧願忍受任何痛苦，而緊緊抓住生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