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4
上帝很殘酷,他像是故意考驗大鳳的生存意誌,像是故意要讓大鳳嚐遍常人無法忍受的苦難,又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災難再次打擊了這個風雨飄搖、無比貧窮的家!
四月中旬的一個黃昏,又是七個月身孕的大鳳正在家裏忙著。
忽然,崇慶踉踉蹌蹌走進家門,頭頂拖地的白孝帕,撲通一聲跪在大鳳麵前,雙手撐地,給她“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大鳳一下慌了,心裏像打鼓一樣跳個不停,忙伸出雙手拉起崇慶,驚訝地問道:“咋啦?你是給誰戴孝?”
崇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語無倫次地說:“爹爹死……死了!”
“啊!”噩耗如晴天霹靂,令大鳳大驚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著急地問:“你說啥?再說一遍。”當崇慶號哭著又重複了一遍的時候,大鳳的腦子頓時轟的一聲像爆炸了一樣,全身立刻僵直,似乎沒有了知覺,一下癱在椅子上,她好像是在做夢:大舅那麼剛強勇敢、英雄一世的人,那麼知書達理能文能武那麼有本事的人咋會死呢?為什麼?為什麼?大鳳失去了平日的鎮定,忘了和家裏打個招呼或安排一下,恍恍惚惚中隻顧拉著崇慶的手就往柳林壩跑去,邊走邊聽崇慶斷斷續續訴說天河的死因:土改中天河已受盡折磨,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對他的羞辱。他經常喝酒,醉得不省人事。
今天早晨,天河到山坡上去放牛,遇上村農會主任尹洪亮的老婆尚桂枝,天河和她打招呼,說:“吃飯沒有?尹主席到縣上開會回來沒有?”尚桂枝說:“說是今天下午才回來。”二人拉扯了幾句閑話,抽了一袋煙。一回頭發現牛跑進了一塊包穀地,天河慌忙揮鞭攆牛。可青苗的主人來了,正是村裏紅得發紫的積極分子周禿子。天河忙說:“對不起,牛啃了你四窩包穀苗,我給你賠,咋賠都行。”
周禿子斜著眼,一個箭步上前,狠狠一拳擂在天河胸口上,鼻孔裏冷哼一聲,陰陽怪氣地說:“你媽的個×,你莫看隻有四窩包穀苗,算個細賬吧,一窩包穀結幾個包穀坨?一個包穀坨有多少包穀籽?這些包穀籽種在地裏又要結出多少包穀?”
天河雙眉緊皺,強壓住心頭怒火,忙說:“那啥,都怪我沒看好牛,是我的錯,長草短草,一把挽到,我賠你三鬥包穀總行了吧?”
周禿子卻不肯,反而說他是階級敵人故意搞破壞。天河自然不服,分辯了兩句,周禿子一下蹦起老高罵道:“他媽的,你個大地主還想跟我鬥?貓舔虎鼻梁,不要命了?”天河忙給他賠不是,周禿子車轉身找到民兵大隊長,說藍天河反對共產黨反對毛主席,牛吃草是階級敵人搞破壞。民兵大隊長立即率領一大夥人來到藍家大院,把天河押到了村裏的會場上。
淑芬忙去尹洪亮家,求尚桂枝幫忙想個法子。尚桂枝說:“我馬上到縣城找尹洪亮,讓他趕緊回來。”
淑芬流著眼淚,感激地連連點頭。
會場是在祠堂院壩裏召開的。祠堂早已毀壞,成了一片廢墟,祖先的牌位也被砸得稀巴爛。祠堂被清理出來成了開鬥爭會的場地,幾塊長石條碼成一摞,斜放在會場的東邊靠前方,成為他們召開鬥爭會的主席台,原來的香案倒扣起來,放在長石條後麵,當做了凳子。開鬥爭會時,頭頭腦腦們就坐在這裏指揮。
周禿子站在主席台前,雙手叉腰,大吼一聲:“把大地主分子藍天河押上來。”
幾個民兵把藍天河推推搡搡扭上了土台子。藍天河的腰被迫彎成了九十度,頭上,紙糊的帽子有兩尺多高。青年民兵手裏拿著梭鏢、木棒、長槍,氣勢洶洶地高喊著口號。
周禿子朝著藍天河左右開弓,扇起了耳光,加上拳打腳踢,腳腳都踢在褲襠裏。
天河躲避著,忍不住低聲說一句:“不就是幾窩青苗嗎?好大個事,搞這麼大陣仗,你也欺人太甚了。”
這下算是把天捅了個窟窿,周禿子氣急敗壞地說:“媽的,要你個臭地主鴨子死了嘴還硬,老子把你嘴巴涮涮,叫你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他把一桶糞尿從天河頭頂潑下來,頓時,天河全身都是糞便尿水,周禿子還嫌不夠,一轉身,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條女人的“月經帶”,掛在了天河的脖子上,又另舀了一糞瓢屎尿,把天河的頭使勁往後摁住,要給他往嘴裏灌屎尿……天河腦子裏像閃電一樣一道一道劃過受盡屈辱的樁樁件件,胸中所有沉澱物所有經年積累的塊壘紛紛撕扯著他的身體,潮水般要奪路而出,像積壓的火山樣爆發了。忍無可忍的天河如一頭困獸頭發直立,眼睛噴火,像老虎一樣發出“啊呀”一聲咆哮。這咆哮像平地一聲雷,那是從心底裏,是從憋屈很久的胸腔深處爆發出來的,像從千年古洞、萬年深潭裏冒出來的,振聾發聵,地動樹搖,接著,他反身一腳用盡全身力氣把周禿子踢出去丈把遠。周禿子趔趔趄趄往起爬,聲嘶力竭地狂叫道:“捆起來,捆起來,打死他,打死他狗日的藍天河不償命。”
天河腦子裏一片空白,他像一頭發威的雄獅,忽地飛身上前,如蒼隼撲兔,雙手拎起周禿子,像拎小雞一樣,高高舉起,似一股旋風,衝身向前,猛地照著主席台那一摞石條狠狠摔去,隻聽沉悶的“啪”的一聲響,周禿子腦殼砸在石條上,白花花的腦漿流了出來,七竅流血,當下咽了氣。天河仰麵放聲大笑,笑聲好瘮人,村民們一片驚叫,嚇得抱頭鼠竄,變臉失色。聞訊而來的工作隊、民兵連的大隊人馬吆喝著向天河形成了包圍圈,天河麵不改色,視而不見。他猛然全身發力,一頭撞向石條,一手還扶在石條上,身子站立著,頭上的血猛地飛濺而出,血柱噴出一丈多高,血雨一樣紛紛揚揚,濺了一地,熱騰騰的腥味直竄鼻子。天河全身是血,成了血人,地上的血流成了河。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呆了,誰也不敢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