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十五
野灘鎮的人物頗多,如果扳起指頭去數,誰也不會把雷娃漏了。煙館、酒館、賭局、妓院的掌櫃全都認得他,說他的姓名“胡雷娃”也許知道的人不多,但提起“諞傳客逛山”沒有人不知道。
雷娃的家道原來十分殷實,父母隻有他一個寶貝兒子,拿他當眼珠子似的寵著慣著。後來父母不幸染上惡疾,雙雙而亡,那年他十八歲。他生性頑劣,父母在世時他還有所收斂,父母病故後他便成了脫韁的野馬,跟著一夥紅五錘六恣意妄為,吃喝嫖賭的事樣樣都少不了他。他也常對人說,他沒有別的嗜好,隻有一樣:愛過皇帝的日子,不愛過窮鬼的光景。如此這般,一份十分殷實的家業不到一年時光讓他踢騰光了。因此,他年近而立還打著光棍。他舅舅宋三老漢氣得罵他是生就的討飯吃的鬼,卻長了一張皇帝的嘴。但畢竟是甥舅關係,血濃於水,罵歸罵,四時八節宋三老漢都惦記著不爭氣的外甥,給外甥送些糧錢,苦口婆心勸他別再一天到晚瞎胡逛了,找個事幹幹。他嘴裏答應著,可惡習不改,三天兩頭去舅家蹭飯吃,還伸手向舅舅要錢花。這樣次數多了,宋三老漢也看穿外甥是個逛山二流子,大發雷霆,不再給他好臉色看。打那以後他也很少登舅家的門。
再後來出了一宗事,宋三老漢不再認這個外甥了。
宋三老漢在東街開著一個粉坊,生意不大,但很紅火,日子過得滋潤。那時鎮裏還沒有成立自衛隊,常有小股土匪在風高月黑之夜入鎮搶劫。宋三老漢這樣的小康之家雇不起護院養不起家丁,因此成為土匪打劫的主要對象。
那次宋三老漢家遭匪劫是在黎明時分。老漢有早睡早起的習慣。黎明時分他靈醒了,沒有驚動老伴,摸黑穿上衣服,順手拿起放在枕頭旁的旱煙鍋。早上起來不拉不尿先抽鍋提神煙,這是他多年養成的毛病。
老漢摸黑裝了鍋煙,伸手又去摸放在櫃蓋上的火鐮和打火石(他過日子節儉,抽煙從不用火柴,嫌浪費),卻摸到了幾個手指粗細圓滾滾的東西,憑感覺他知道是紙炮。這是過年時買的,沒有放完,原本在櫃蓋上放著,不知怎的掉進了衣櫃裏。前些日子老伴翻櫃找衣服,把這東西找了出來,順手又扔在了櫃蓋上。他放下紙炮,手移動了幾下,把火鐮和打火石摸到了手。正要打火點煙,忽聽外邊有響動聲。他警覺起來,忽地坐起身,喝問一聲:“誰?”
沒有應聲,但響動聲更大了。他驚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情知不妙,推了一把身旁的老伴:“快起來!”
老伴還沒靈醒,迷迷糊糊地問:“咋了?”
“有賊!”
外邊的腳步聲很雜亂,聽動靜有好幾個人。宋三老漢是條漢子,雖然驚慌,但沒有失措。他知道是土匪入了宅院,就想破敵之法。也是急中生智,他一把把櫃蓋上的紙炮抓在手裏,跳下了炕。老伴這時已嚇醒了,戰戰兢兢地說:“他爹,當心……”
宋三老漢粗聲大氣地說:“怕逑!咱有槍哩,來一個撂倒一個,來兩個咱撂倒他一雙!狗日的不怕死就來!”
這時就聽外邊一陣慌亂,有人慌恐地說:“不好,這家夥有槍哩!”
又有人說:“別怕,眼線沒說有槍,他是胡詐唬哩。”
外邊的響動聲又大了起來,而且在撬門扭鎖。
宋三老漢慌而不亂,扯著嗓子吼:“狗日的走不走!不走我就開槍咧!”他打著火,點燃紙炮,從門縫彈了出去。
啪!
一聲炸響,在黎明的夜空響得驚心動魄。匪首驚恐地叫道:“這家夥真格兒有槍哩,快撤!”
這夥賊人手中沒火器,趕緊逃之夭夭……
天光大亮,宋三老漢開了屋門。屋門口散落了一片碎紙屑。他笑罵道:“狗日的這麼不經嚇。”
翌日中午,宋三老漢的外甥胡雷娃提著一包點心來到舅家。雷娃住在野灘鎮北街,宋三老漢的粉坊在東街,相距不到一裏地。老漢知道外甥是個逛鬼,每每見到外甥都要教訓一頓。雷娃因此惱恨舅舅,很少登舅舅的家門,走道時大老遠瞧見舅舅就趕緊避開。可這一日他不僅登了舅舅的門,而且提著禮物,見了舅舅顯出十二分的親熱。俗話說,有理不打上門客,況且來的客是親親的外甥,宋三老漢雖不待見外甥,但骨血畢竟是親的,而且外甥也是奔三十的漢子了,總不能一見麵就板著臉訓斥。老漢把恨鐵不成鋼的怨氣壓在心底,臉上堆著笑把外甥讓進屋裏,倒了茶,也遞了煙。
雷娃邊抽煙邊和舅舅拉話,言說聽人說昨晚舅家遭了匪劫,放心不下特來看望,不知家裏人財是否受損,話語中透著十二分的關切。宋三老漢還真被外甥關切的言語感動了,心裏說,外甥畢竟是外甥,心裏還是惦念著舅舅,當下話語也稠了,把昨晚發生的事一勺倒一碗地給外甥敘說了一遍,雷娃訝然問道:“舅,你真格兒有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