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
渭北新任縣長複姓司馬,單名亮。接到調令時,司馬亮已得知前任被打了黑槍。剛逃脫虎口,又要去狼窩。真是流年不利,時運不濟嗬。他心中暗暗叫苦。此次調動他是花錢托人辦的,別無選擇。他隻好硬著頭皮去走馬上任。
初進渭北縣城時,司馬亮看到了城門樓上掛著的木籠,同時也看到了貼在城門旁邊的布告。布告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彭犯大錘,係本縣野灘鎮人氏,假開鏢局之名,行匪盜之實,槍殺政府官員,實屬罪大惡極。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日前已將彭犯抓捕歸案,梟首示眾,以儆效尤! 渭北縣保安大隊
渭北縣警察局 民國二十六年X月X日
看罷布告,司馬亮仰首又看了看掛在城樓上的木籠,以手扶額,說了句:“天助我也!”心裏懸著的石頭頓時落了地,長長地吐了口氣,渾身也感到輕鬆了。
司馬亮祖籍關中西秦,曾在省財政廳做文案,是一介書生。兩年前,陝北三邊縣缺任,他被委派到三邊任縣長。是年,他三十剛出頭。而立之年他就當上了縣長,心中自然十分得意,躊躇滿誌。可他不是一個目光短淺之人。“縣長”在官階中最低下(縣官以下稱為“吏”),被稱為“七品芝麻官”。他已經踏上了仕途的梯階,為什麼不把“芝麻官”做成“西瓜官”呢!“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常常背著人反複念叨著這句古語,以此來激勵自己。他熟讀過《資治通鑒》,對老祖宗司馬光極為推崇,誌存高遠,立誌做老祖宗理論的實踐者,幹出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偉業來,光宗耀祖。三邊小縣地處陝寧蒙交界,偏隅一方,人口稀少。他認為治理好這個偏僻小縣不是什麼難事,心想很快幹出一些業績也好升遷。上任伊始,他微服私訪,查明官吏貪汙受賄乃難以治理的症結,遂下決心拿民怨極大的民政局局長開刀,殺雞儆猴,沒料到拔出蘿卜不僅帶出了泥,而且帶出了更大的蘿卜。民政局局長的貪汙案不僅牽連到了榆林專署的許多官員,也牽扯上了省府的幾個大員,這是始料不及的。這件案子十分棘手,查辦了一年之久也沒查出個湯清飯亮。最終雖說把那民政局局長撤職查辦了,可得罪了許多有權有勢的官吏。那些官吏暗地裏給他使絆子,也怨他做事不檢點,被人抓住了把柄,不但清官的名聲沒落下,反而落下了罵名,險乎丟了烏紗帽。三邊縣的大小官吏見了他如同見了瘟神,避之不及。他自知在三邊縣不好再待下去,便想走人。常言說得好,樹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可挪個窩也不容易。所幸他在省上也有熟人朋友,活動了一番,花了不少銀錢,調到關中渭北縣任職。
司馬亮悄然離開了三邊。他並不想不聲不響地走,可他在三邊縣沒有親朋好友,而且把當地的官吏得罪了不少,就是跟他們打了招呼,誰能為一個討人嫌的離任縣長送行?不打招呼也罷。
他帶著親隨馬弁——同永順,雇了一輛轎車和兩匹馱騾,黎明時分離開了三邊縣城。他的妻小在省城,妻子是個商家女。當初他去三邊赴任時,是想把家眷帶去的。可妻子嫌陝北生活太苦焦,說啥也不肯隨他去陝北,說等他當上了專署的專員她才考慮去不去陝北。無奈他隻好帶著同永順去上任。同永順是妻子娘家的護院,拳腳功夫十分了得。妻子說陝北那地方偏僻,自古出杆子刀客土匪,向父親要來同永順去陪護他。由此可見妻子對他的一片深情。現在他離任去渭北,沒有家眷的拖累倒也安然。雖說孤身一人,但也有不少行李。俗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他官居縣長,比不了知府,也僅幹了兩年,腰包沒有十萬雪花銀。即使有錢,他也不會用轎車馱騾運,世事不太平,遇到強盜怎麼辦?他雇的轎車給自己當腳力,兩匹馱騾一匹馱行李,另一匹馱的是書籍。他有許多書籍,舍不得丟掉。
他來三邊之時,胸懷大誌,想幹一番大事,不說當個清官千古流芳,至少也不能做個贓官落個罵名。沒想到壯誌未酬,遭小人暗算,落了個如此下場。出了三邊縣城,他回首望著黑糊糊的城門樓,心中很不是滋味,良久,說了聲:“慚愧!”
三邊地處偏僻,人稀地廣。一幹人趕天黑才走到三邊縣界一個叫沙梁店的小鎮。說是鎮,比關中平原的村子還要小,僅有幾十戶人家,鎮口有家小酒店。時令已是暮春季節,可陝北的氣候還沒有回暖。加之這裏是個風口,太陽一落山就起了風,飛揚跋扈的狂風把毛烏素沙漠的流沙卷得鋪天蓋地。轉眼間天就黑糊糊的一片。
他撩開轎車簾,鎖緊了眉頭。同永順在馬背上用馬鞭指著前邊說:“鎮口有個酒店,咱們在那達安歇吧?”
他點點頭:“好吧。”
一幹人便在沙梁店住了下來。
沙梁店的酒店雖小,卻也有酒有肉,吃喝過後,同永順把兩個腳戶叫到屋裏去。時辰不大,兩個腳戶手裏握著幾塊大洋,喜滋滋地出了屋。
夜,漸漸地深了,風在樹梢上呼叫,很是淒厲。兩個腳戶還在輪流經管著牲口。由於外邊風沙大,草料一添,他倆誰也不願多往出跑,伴著一盞清油燈一左一右合衣躺著,一邊抽著旱煙一邊悄聲議論著傍晚住店後發生的事。他們有點弄不明白,一縣之長,在這塊土地上就是土皇上,就算下了台,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至於偷偷摸摸地走吧。聽說他去關中的渭北縣還是當縣長,咋這麼落魄呢?就說幾個鍾頭前吧,那個縣長匆匆吃了飯,改騎馬帶著親隨反倒投北去了。他們更想不明白,那個隨從把他們叫去,給了他們多出幾倍的趕腳錢,並讓他們把東西送到渭北縣,到時候再加倍付腳錢。馱子裏是啥東西這麼值錢?金銀珠寶嗎?那年輕縣長難道不怕他倆昧了這值錢的東西,趕著轎車和馱騾跑了?也許人家看透了他倆是個老實疙瘩,沒賊膽也沒賊心。倆人思來想去弄不明白人家葫蘆裏到底賣的啥藥,相視而笑,彼此譏諷。一個說:“人家縣長把咱倆碟碟喝涼水——看透咧,眺定咱倆沒那個賊膽,也沒那個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