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大錘不在家,大錘娘沒話找話地跟麥草拉閑話:“麥草,你看我家大錘人咋樣?”
麥草說:“大錘哥人不錯。”
大錘娘故意歎了口氣,說:“唉,他性子太野太匪,整天讓人擔心。”
麥草說:“男人麼,就要性子野點匪點,要不就會遭人欺負。我就喜歡大錘哥那樣有血性的人。”
大錘娘大喜:“你當真喜歡?”
麥草點點頭:“我爹就性子綿,在世時被人欺負紮咧。”
大錘娘說:“大錘比你小兩歲,往後你別叫他哥了。”
麥草說:“我娘在世的時候說,出門三輩低,你一家人待我這麼好,我叫他聲哥也是應當的。”
大錘娘見麥草如此懂禮數,更是喜歡得不得了。她見時機成熟,便把心中所想給麥草明說了。十八歲的麥草情竇初開,心中已有所想,她心儀的就是大錘那樣的小夥,加之大錘娘是個心底良善的好人,再者逃難之人還有啥挑揀的,當即點頭答應了。大錘娘滿臉樂開了花。說等明年日子好過了,就給他們成親。打那以後,她扳著指頭過日子,做夢都盼著抱孫子。
轉眼到了青黃不接的二三月。家裏添了一口人,缸裏的米麵銳減,所剩不多。大錘對娘說,他出去找活幹幹,一來省出一個人的口糧,二來還能掙些錢。大錘娘覺得兒子這個主意不錯。兒子臨出門時她再三叮嚀:“麥梢一黃就趕緊回來,家裏的幾畝麥子還等著你割哩。”
麥梢黃了,大錘如期回了家。大錘把下苦力掙得的幾塊銀洋交給娘。大錘娘笑容滿麵捏著兒子的血汗錢,急喚麥草把剩下的白麵全拿出來,給大錘撕扯麵。大錘最愛吃扯麵。
八百裏秦川盛產小麥,因此關中人喜吃麵。扯麵是麵食的一種,好吃卻不易做。用上好的小麥磨成白麵,再用淡鹽水和麵,揉光,在麵盆醒上半個小時,再揉,拌上油盤條,再醒上半個小時;吃時兩手扯住麵條兩頭,在案板上使勁甩打。一條麵條扯開足有五六尺長,寬如褲帶。一個大如腦袋的老碗裏盛上多半碗西紅柿雞蛋湯,麵出鍋後先在一個湯盆中過水,再撈進老碗,佐以老陳醋、油潑辣子和蒜泥,再加以青菜,香氣撲鼻,令人饞涎欲滴。此麵因寬長都如褲帶,且碗大湯多,又叫“褲帶麵”、“蘸水麵”,名列關中八大怪之中——麵條像褲帶。關中的女人都會擀麵、撕扯麵,能把麵做到極致便是好女人。麥草最拿手的就是撕扯麵,她撕的扯麵又光又釀又筋道,十分的爽口。
麥草手腳麻利地撕好了扯麵。一家三口坐在院子的石桌前剛端起了碗,幾個警卒突然闖進了院子,不問青紅皂白就搶下大錘手中的飯碗,扭住了他的胳膊。一家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大錘最先醒過神來,怒聲質問:“你們是幹啥的?扭我幹啥?!”
為首的官兒三十來歲,是個白胖子,提著盒子槍,白胖臉板得如同剛漿過的白粗布,並不回答大錘的質問,反而審訊似的問道:“你叫啥名?”
“大錘。”
“這麼說你就是彭大錘了?”
“我就是彭大錘。咋咧?”
那官兒走到大錘跟前,把頭湊過來看大錘的耳朵,看了左耳看右耳。大錘的右耳垂上長了個麥稈粗的小肉樁,俗稱“拴馬樁”。大錘剃了個光頭,那“拴馬樁”很是顯眼。官兒伸手摸了一下大錘的“拴馬樁”,嘿嘿一陣冷笑。忽地他收了笑,喝喊一聲:“帶走!”
大錘的臉漲得青紫,拚命掙紮,怒聲大喊:“你們憑啥抓我?!”
幾個警丁不理不睬,使勁扭住大錘的胳膊往外推搡。大錘娘急了,撲上前拉住官兒的衣襟,泣聲道:“長官,我娃到底犯了啥法?你得給我說明白呀!”
官兒說:“有人把你娃告下了,說你娃是土匪。”
大錘娘說:“我娃咋能是土匪?他給人打短工去了,剛進家門呀!”
“你娃剛進家門?這就更對了!”官兒不耐煩地撥開大錘娘拉他衣襟的手,喝令警丁押上大錘快走……
大錘娘根本不相信兒子是土匪,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到縣城找警察局問個究竟。警察局門口站著兩個背槍的警丁,哪裏肯放她進去。大錘娘索性坐在警察局門口大聲哭喊冤枉,招惹得一街兩行的人都來看熱鬧。有好事者上前問究竟,大錘娘便哭訴冤情。眾人聽清了事情的原委,議論紛紛,指責警察局沒有證據怎能不明不白地亂抓人。
這時抓大錘的那個官兒從裏邊走了出來。有人認得,說那官兒叫章一德,是警察局的一個什麼科長。章一德喝退人群,凶大錘娘:“你這個刁婦,少在這裏撒潑!你兒子是土匪,我看你也是個匪婆!”
大錘娘雖是鄉下女人,目不識丁,卻極有血氣,加之救兒心切,並不畏懼章一德。她大聲質問:“捉奸捉雙,捉賊捉贓。你憑啥說我兒是土匪?又憑啥說我是匪婆?你們警察局也不能平白無故欺負人呀。”
章一德冷笑道:“誰欺負你了?我今兒個給你再說清白,有人告你兒子是土匪,搶劫了他家。不然的話,我們沒事抓你兒幹逑啥呀?”
大錘娘又問:“那人是誰?”
章一德又是一聲冷笑:“你以為你是誰?憑啥我給你說那人的姓名?我要給苦主保密!”
大錘娘一怔,隨即說道:“我沒別的意思,你讓他拿出證據來,我才信。”
章一德獰笑著問:“你兒叫大錘吧?”
大錘娘說:“我兒是叫大錘,野灘鎮的人都知道。”
“你兒的耳朵上長了個拴馬樁吧?”
“我兒的耳朵上是長了個拴馬樁,這個野灘鎮的人也都知道。”
“那就對了。苦主說搶劫他家的土匪中有個人叫大錘,耳朵上長了個拴馬樁。”
大錘娘愣了一下,隨即說道:“天底下叫大錘,耳朵上長拴馬樁的就是我兒一人嗎?你們咋能憑這就抓他?”
章一德也愣了一下,隨後惱羞成怒:“刁婦!你再胡攪蠻纏連你也一塊抓了!”
大錘娘毫不示弱:“你有能耐就把我也抓了。我陪著我兒坐你的牢!”
章一德氣青了臉,往地上啐了一口,罵了句:“呸!狗日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