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四海無人(2)(3 / 3)

林山石熟悉這兒的一草一木,知道那處絕壁有百丈之深,掉下去絕無生還可能。腦袋頓時就炸了,狂叫一聲向白欒逼去。

白欒拔出劍來,舞出圓形的劍花。林山石竟不管不顧,空著手就往劍花深處闖去。每招每式都是攻其要害,劍到了自己胸前,也不退縮。這完全是以命換命的打法。

幾招過後,白欒就慌了,心裏罵道瘋子,忙後躍一步。想依仗著劍的長度與林山石拉開距離,再徐徐退到懸崖邊上,以求天地會的幫手。誰知林山石竟以手擋劍,故意讓劍嵌在自己左手骨頭縫裏,就靠著以肉鑲劍的一刻,猱身而上,一招標月指點白欒的印堂穴,再一招鳳眼拳結束了白欒的性命。

林山石大號,一邊哭著,一邊對著白欒的屍首一陣連環衝拳。這是他第一次汙辱死人。

林山石慢慢地往懸崖走去,每一步都似千鈞之重,手臂擋劍入骨三分的疼痛反而不算什麼,心像是被錐子密密麻麻鑽著。終於悔懼交加地踱到了懸崖邊,頓時湧起一種生命重生的狂喜。隻見陳近南正一手用一根綢緞拉住懸崖下的袁氏,一隻手跟天地會兩個弟兄搏鬥。林山石忙救起袁氏,轉身隻幾招便趕跑了天地會的圍攻者。

林山石向陳近南跪下道:“陳小兄弟,受我一拜。這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你身在天地會,不怕得罪天地會,舍身救拙荊。實在不知怎麼報答才好。”

陳近南低著頭讓開道:“林大俠萬莫這樣。這次本就是天地會不對。再正義的事若到了欺人婦孺的份上,也就談不上正義了。我是天地會的人不假,但首先得是個人。”

林山石拉起袁氏的手,道:“陳小兄弟,你去占了關卡吧,這樣萬雲龍也不會再怪你。這多日裏百姓也拿走了不少糧,能夠撐一陣子,我也不欠他們的了,我就欠這個婆姨的。”

袁氏伏在肩膀上大哭。

陳近南望著無人把守的關卡,猶豫了一會兒道:“聽說糧食夠天地會兄弟吃一年——但是林大俠,你看小我陳近南了,我如今是武藝低微,但絕不乘人之危。我要的江山靠自己雙手去打,豈能做個市儈的小人——你不忍心黎民餓死,我陳近南自然也不去奪百姓的口糧!無論怎樣偉大的借口。”

林山石仰頭淚下,道:“我授你一段口訣,你好好記住了——無形無相,守中用中,以石擊卵,電光火石。防守時,身分四門,攻擊時以銳入穴,多擊首腦。首腦大穴有百會、印堂、人中、啞門……兵無常形,水無常態,練招而不拘泥。這一百來字,你背下了嗎?”

陳近南天資聰慧,道:“都記住了,但還不會用。”

林山石道:“先記住口訣,會不會用那都是喂手喂出來的,戰場上磨出來的。你肯定不缺仗打,功夫會提高很快。我這口訣可以配任何招式。以後無論你練哪門哪派,攻防要旨都該是想通的,因為人體是想通的。”

陳近南眼放亮光,跪拜離開。

林山石摟過袁氏道:“我再也不讓你離開了,你就住在糧倉。守得住就守,守不住我們就走。我會釣魚、會做篾匠,找塊有水的地方,就怎麼也餓不死。”

袁氏點了點頭,道:“一個女人,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當家的,你拚命守著這個糧倉吧,免得一生不安。男人和女人不同,總是要幾場像樣的戰鬥的,累了就回家。”

林山石道:“回草魚巷?”

袁氏道:“你覺得草魚巷才是家嗎?錯了,有我的地方才是家——對了,當家的。肥豬康有沒有上山來討糧食?”

林山石道:“沒有,他不好意思吧——他家也該缺糧了,算了,過幾日托鄉親給他送袋米去吧。”

幾日後,鄉親把該送給肥豬康的米拿了回來。林山石火冒三丈道:“怎麼了?他還敢擺架子不要?”

老鄉得意洋洋道:“不是的,我送到他家時,就聞到一股臭味。你猜怎麼的?”

林山石偏偏不問,低著頭揉了揉受傷的手臂。

老鄉著急道:“你怎麼都不問一句了?你不問,我就不說——你猜怎麼著,他和他爹他娘都餓死了,身子都僵硬了。”

林山石聞言癡癡地站直了身子,突然扇了自己幾個響亮的耳光。飯也沒有胃口吃了,跑到木頭癡的墓前,打起白鶴拳來。一會兒他就看見木頭癡、鬼腳猴在梅花樁上練鶴祖三戰,女兒從閨房裏一招白鶴繞竹跳了下來,抓住肥豬康兩堆肉揉起麵團來……

斜日照紅了半壁青山,林山石靠著牆壁,覺得徹骨的寂寞。

若自己不來守這個糧倉,若不回師門比武,若不躲那場大雨,若不向往那片江湖,是不是木頭癡、肥豬康都可以不死?但人活著哪有那個“若”字?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忽聞遠處有簫聲,一個同樣落寞的漢子拿著竹簫朝他緩緩走來。簫聲動聽,催人淚下。

林山石任淚水流淌著,閉著眼道:“閣下又是一個來取我性命的吧?”

那漢子點點頭,道:“沒錯,平西王府賴天德前來刺君。說起來,我還在京城教過貴千金幾日功夫。她可真是聰明伶俐。”話罷,坐在地上,遞給林山石一壺酒。

林山石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此人可以信賴,接過酒一飲而盡,道:“剛才關卡無人,你為何不去占了?”

賴天德道:“此事不急?”

林山石道:“這麼有把握?你未必打得我啊,我也很強的,而且越來越強。”

賴天德道:“打架的事談不上把握,但贏不了是學藝不精,若使卑鄙手段,縱使贏了也不是男兒。這是我想要的江湖。”

林山石道:“好。若不急,等喝完酒再拚命。”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喝了半宿。

賴天德搶了過來,倒過酒囊,道:“這次真沒酒了。”

林山石站起道:“好。隻是先生能再吹一段剛才那簫嗎?”

賴天德道:“當然可以。”又把簫吹過一遍,林山石像好朋友一樣附和著節拍。和完後,兩人眼神一撞,便開打了。十幾招過後,林山石開始處於下風,兩人都暗暗稱奇,賴天德心想:此人的拳法該是少林白鶴,可使出來又完全不同,完全沒有虛架子,好似有一套區別於所有功夫的獨特心法,自成一派。林山石心想:此人氣力竟這般大,攻勢這般淩厲,尤其是肘法,簡直無法近身,縱使有天賦異稟,怕是年少時也要打倒幾百棵大樹,否則到不了這水準。若我的手臂不傷,還有得一拚,現在看來,我命休矣。

賴天德卻先收手了,道:“你的左臂有傷,幾次明明有了機會,卻躲到一邊。我這有些雲南最好的金瘡藥,是白族人的聖藥。你先養好傷。七日後,我再過來比試。”

林山石正覺吃力,接過藥道:“你就不怕我逃走,或者怕我傷好了,到時你打不過我?”

賴天德道:“你不會逃走,我也不怕打不過你。因為到了你我這一水準的人都知道,最易得的是虛名,最難得的是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