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朝秦暮楚(2 / 3)

晌午時分,一個軍官帶著幾十名步兵跑了進來。軍官見到林山石便拜,自稱是新任的漳州知府牛富汗。牛知府道:“林大俠,我也是行伍出身,練通臂拳。如今福建正在激戰,所有州府都暫由軍官管理。我受大元帥的委托,來糧倉調三千石糧食去前線。這是元帥府的公文,元帥也想知道糧倉具體有多少糧食。”

林山石和周駝子麵麵相覷。林山石沉吟了一會,道:“條子什麼的就不用了。知府需要多少,直接去倉庫搬運好了。至於糧倉數目,你們得問總計吏。但計吏是滿人,昨兒已經被你們殺了。”

牛知府道:“這就好,這就好。林大俠跟大元帥是親戚,以後還望在大帥前多美言幾句。這糧倉往後就交給林大俠管理了。按大元帥的意思,我們這補充幾十號步卒,當然也歸林兄指揮。這都是王府精兵,防個刁民土匪定無問題。我是帶兵之人,打戰打得就是糧草,還拜托林大俠辛苦一些。”

幾十號步卒裏走出一個精壯的漢子,道:“末將廖子凱,聽從林總管的安排。末將曾練過三拳兩腿,最崇敬少林英雄。”

林山石一看他眼裏露出的精光,便知此人功夫不低,看來該是耿王府安插在古一糧倉的人了。當下扶起道:“都是自家兄弟。我是一介武夫,除了打拳什麼都不懂。以後糧倉的事你多費心了。有空閑了就陪我喝喝茶。”心裏打定主意,過了這個月,就回家教徒弟去。人都有一條命,這江南織造做的金絲綢鞋,穿在自己腳下,就是沒有芒鞋穿著隨意舒爽。

糧倉裏跑來一個漢子在牛知府耳朵輕語了幾句,牛知府道:“這麼少?”轉身拱了拱手,離開了糧倉。林山石跟廖子凱聊了幾句,發現他對功夫很有見解,人也豪爽的,頓生幾分好感。再問其為何到了耿王莊,廖子凱回答耿家開的薪水最高,就在這賣命了,也沒有什麼為什麼。林山石見其坦率,頓時充滿了好感。心想:這人是條漢子,沒飯吃的時候自然誰給飯吃,誰就是東家。

回家後,袁氏興高采烈道:“反清複明還是不錯的。今日很多家都發了十斤油,二十斤大米,隻要下午集合在江東古橋前唱首歌就可以了。”

林山石道:“什麼歌?”

袁氏道:“你不知道啊?你太落伍了,今日裏整個漳州府都在唱。就是那幾句‘巍巍遼東,大明永昌。藍衫威武,漢家江山。虎兕淚灑山海關,何日重返鄉!巍巍遼東,大明永昌。藍衫威武,漢家江山’。”

林山石道:“都有誰在唱?”

“都在唱啊。三歲小孩到八十歲老人都在那唱。對了,清晨那個愛哭的詩社社長唱得最凶了。還道唱了這歌,以前的肺病也跟著好了。”袁氏看著那瓶油道:“要是每天搞次反清複明就好了。”

林山石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木頭癡衝個進來,道:“師父……父,外邊好……好鬼熱鬧。東門口正在行刑,抓到了十多個滿清餘孽,連……連東八街的婊子都在看熱鬧。”

林山石覺得很殘酷,罵道:“這種熱鬧有什麼好看的。你要知道死的人也都有家人兒女。而且你以後也不要叫婊子了,那也都是被逼得沒辦法窮人的女兒。”

袁氏瞟了一眼道:“你很熟悉她們?不叫婊子叫什麼,難不成還叫小姐?木頭癡,走,我們過去看熱鬧去。”

林山石不想去,但又覺得一個人在家沒意思,也慢悠悠地一個人踱到了東門口。果然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每殺一個人頭,便有人大聲喝彩。

突然有人道:“少林宗師林山石來了!”一群人就自動讓開一條路,迎接這個在滿清牢裏“惡鬥獄卒”的英雄。林山石訕訕地跟那些仰著脖子望他的人作揖還禮。心道:阮如梅,你可把我害苦了。

邊上人還在議論紛紛。

“這就是大英雄林山石。”

“他在牢裏打死了四個獄卒。”

“不對,是五個,我叔叔說的是五個。”

“四個。”

“五個。”

“你們講的都對,也都不對。其實是四個獄卒,五個倭寇,都是被黑虎掏心一招取了性命。我是聽他大弟子肥豬康說的。權威吧!”

林山石遮住了耳朵。往前一看,心中一驚,這前方已經殺了十多人,這台上還有十多人。漳州府哪來這麼多滿清餘孽?這餘孽又是如何個算法,若是拖個辮子的就算餘孽。這滿城的人不都該殺掉。這牛肉巷的胡屠戶怎麼也被抓,他做生意一直都挺厚道的啊。上次殺了自己家一頭牛,還特意跑來解釋了幾次。

林山石問旁邊一個老者:“老人家,你是讀書人。這滿清餘孽都幹了什麼?那胡屠戶你認識嗎,他怎麼也成了餘孽?”

那老者道:“不知道。按人頭分的吧。大元帥有令,每個巷子必須選出一個餘孽,下麵鄉鎮是每個村子兩個。靖南王還是很仁義的,既震懾了敵人,又殺人很少,是個成事的料。這個屠戶我也認識,他不算冤。昨日元帥府有幾人過來牽走他幾頭牛犒軍?他居然跑去要賬,結果耿家軍的人說先賒著。你猜怎麼著?”

林山石急道:“怎麼著?”

老者道:“他居然說小本買賣概不賒賬。耿家軍的人自然不理他,他居然還敢說鑲藍旗去他那買牛肉也按時給錢。他知不知道這是哪朝哪代?不打勤的,不打懶的,專打不長眼的。你說他不是餘孽,誰是餘孽?”

旁邊一個癩子道:“這不想活的,死了也好。”

林山石望著台上的胡屠戶漲紅著脖子,似乎想說點什麼,嘴巴自然被抹布堵住了,什麼都說不出來。然後終於被殺掉了。

回到古一糧倉,林山石忍不住對廖子凱道:“叫你們的將軍少殺點人,人不是白菜,會哭,會疼,親人會難受。”

廖子凱不以為然道:“這才殺了幾個人?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我們軍師說了,福建有自己的省情,完全不殺不現實,複興漢室江山沒有其他法子,打仗不是請客吃飯,也不是倚翠樓玩姑娘。”

林山石歎了一口氣,不知該怎麼反駁。

廖子凱仰著頭得意道:“林大俠,打架你是行家,打仗你就不懂了。仁者不掌兵,婦人之仁是最要不得的。對了,你為何不去大元帥府要個參領做做?當軍官,比窩在這兒好處多多了。”

林山石沉默了會,道:“我就是知道當官好處多,才不敢去的。怕晚上睡不安穩。”

月亮圓得瘮人。城中突然大亂,袁氏關上門對林山石道:“當家的別出去,買菜時聽菜販說,鑲藍旗正在跟耿家軍鳳凰坡大戰。”

翌日,伴著一堆烏鴉,林山石走回糧倉,聞見一股濃濃地焦臭味。一看,廖子凱已經死了,身子被燒得隻剩下一小團,隻是剩下的半邊臉還依稀可見原來的容貌。林山石心想:這也是一條好漢。抬頭一看,屋頂又換成了清朝的鑲邊藍色旗。

往前走幾步,看見大坪裏燒著一堆木炭,木炭把上麵的銅管弄得通紅。一群滿人正逼著耿王派駐糧倉的士卒們,光著腳從銅管上走過去。林山石想去救他們,但看著滿人滿眼的恨意,想起這堆火不遠處那些剛埋的滿人的墳,握緊的拳頭便又鬆開了。

若曆史真能變成一個戲台,好人、壞人都寫在臉上。再來個快意恩仇,多好。

一軍官下馬跪著道:“末將鑲藍旗偏圖?鈕鈷祿氏拜見林大俠。”

林山石奇道:“這位什麼咕嚕,你如何認識我的。”

軍官道:“偏圖?鈕鈷祿氏。是我們鑲藍旗勳舊佐領的妹妹覺爾察氏手繪了您的肖像。覺爾察氏說您是我們滿人的大恩人,不僅救了她一家婦孺,還幫著埋葬了滿人兄弟。還道,在這個糧倉裏,全部聽你的命令。”

林山石道:“聽我命令?能把這些漢人放了嗎?”

偏圖一愣,氣鼓鼓道:“這些是前明餘孽,手上都有滿人的血。”

隻聽見一聲淒厲的慘叫,一個耿王士卒掉進了火裏。

林山石咬牙道:“將軍,那也別弄根銅管讓人死無全屍。再說,這是倉庫,若起火了,你們鑲藍旗不用吃飯嗎?”

偏圖道:“喳!把火滅了,把這群混蛋弄出去吊死。大俠仁義,要給全屍。林大俠,您現在記得末將的名字了嗎?鈕鈷祿氏,末將也是學武出身,也會個三圈兩腿,最崇敬少林大俠。”

林山石眼裏閃過廖子凱的身影,刹那間仿若時光重現,一切都熟悉得恐怖。

林山石道:“記不記得住又有多少區別。若是正常年景,你我或許能做幾十年朋友,名字算是每個泡沫的代號;而如今,興許連泡沫都不算了,代號又有何用?糧食在庫裏,計吏已經死光了,你再派人點點吧。這些日子除了耿軍與你們,沒有土匪來過。我隻是個看倉庫的,過了這個月,就回家耕田。不用通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