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朝秦暮楚(1 / 3)

二十、朝秦暮楚

領頭的軍官道:“對麵可是少林宗師林山石?”

林山石咬著牙道:“正是。”

軍官從馬上跳了下來,堆著笑容行了個軍禮,道:“我們是耿王莊的親兵,末將是騎兵副參領文好生。曾在月前見過令千金,側福晉可能還記得小的。今日奉命來接管糧倉,靖南王——不對——兵馬大元帥交代過,林大俠是耿家的親戚,不得騷擾,也不得無禮。若林大俠願意,可以從軍做個參領,也可以繼續掌管糧倉。”

林山石腦袋麻麻地,道了聲:“嗯。”

軍官揚一揚手,幾十號人被繩子綁著從馬車裏扔了出來。林山石一看,全都是糧倉的旗人,有好幾個被他罵過,有好幾個跟他摔過跤,還有好幾個跟他喝過茶。如今,他們像一群芋頭般被倒在地上。當場就有人脊椎骨摔折。

文好生睜圓了眼睛道:“滿清餘孽,行刑。”

隻在電光石火間,耿王莊的馬隊如龍卷風般刮起來,馬刀在陽光下揮起,一片雪亮讓人睜不開眼睛。隻眨眼間,數不清的血液就如紅色綢緞般往天上滾去。林山石自以為見過地獄,今日才知地獄也有十八層。不自主的轉過身去,鼻子聞到一股濃鬱的腥味。再回頭,所有的滿人都掉了腦袋,有一個腦袋滾得遠遠的,已經像西瓜般溜到了糧倉門外。

木頭癡軟軟地攤在地上,和好幾個漢人士卒一起,嘔吐起來。周駝子練八卦拳下盤最為紮實,也要靠在牆上才能不滑下去。

文好生喜道:“螃蟹陣殺俘虜還是挺快。不知道鴛鴦陣會是什麼效果。”又揚了揚手,索主管的家眷被推到了馬陣前。女孩和孩子的哭聲響徹倉庫。

林山石顫抖著道:“慢!”

文好生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問道:“林大俠有何見教?”

林山石道:“將軍名叫文好生?在下讀書少,大概說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吧?這家眷就放過吧。我們學武之人,也有一些在打家劫舍,嘯聚綠林,做了土匪。但土匪都有個規矩,那就是禍不及家人啊。”

文好生拉著馬繩轉了幾圈,道:“林大俠,這可不是江湖恩怨,是民族大義啊。莫非林大俠不知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滿人殺了我們多少同胞,末將的父親、叔叔、堂叔一家十餘口,都死在揚州。就因為不肯蓄滿人的辮子。莫非林大俠要做東郭先生,救這滿族的野狼?”

林山石不敢說話了,當時滿清定鼎未久,在江南殺漢人尤多,林山石倒沒有親人死在滿人手中,但聽還是聽了一些的。這種血海深仇,自己自然也不好多說。況且如今這個狀況,隻怕再為索大人家眷講幾句,也許一頂漢奸的帽子就甩了過來。隻好退在一邊默不作聲。

文好生豪邁道:“滿漢不兩立。我等此日已經二十餘年了,漢族的好男兒們,給我剁了這群雜種。”馬隊又揚起了刀,這次變成了鴛鴦陣。

陣前綁著的都是女眷和孩子。幾個女人都已經嚇得不敢哭泣,隻有一個穿得華貴一些的夫人,悄悄把大兒子推在身後,又把小兒子壓在身下。那小兒子一兩歲模樣,胖乎乎的,突然鑽了出來,轉著眼珠子衝著母親咯咯地笑,伸手要奶喝。

馬隊徐徐轉動。頭馬向人群衝過去,揚起前蹄,如馬踏飛燕。

林山石忍不住又大喝道:“慢!”一招白鶴三抄水,越到了頭馬前,頭馬騎兵有些發愣,林山石跳起,隻輕輕一掌,便把他打落馬下。

文好生跳下馬來,手握馬刀,直勾勾地望著林山石,一肚子疑惑。身後的馬隊又列起陣來,戰馬發出長嘶,真比少林獅子吼還亂人心魄。林山石悄悄打量了一會,不需別的,隻要這些馬一起衝過來,自己練的什麼拳都沒用了。他轉身看了眼那個孩子,頓生一種豪氣。悄悄走到文好生前,道:“文將軍,借一步說話。”

文好生知其身份特殊,不敢發火,皺著眉頭走到門外。

林山石道:“這兒可有在揚州殺過將軍家人的凶手?”

文好生搖了搖頭,又冷哼一聲,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林山石想了想,勾著他的肩膀,輕聲道:“兄弟——那孩子其實是我的,嗯,你懂的——還請高抬貴手,也不要外傳。我家裏那個醋壇子實在受不了。”

文好生一愣,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才伸出大拇指道:“好!明為滿人當差,實為幹滿人的女人。那才是炎黃族的大好男兒。末將也覺得坐過清朝牢房的少林宗師,不至於做滿清走狗。現在我知道了。大俠放心,一定不會外傳。”轉身走進糧倉大門,又做了個手勢。

刹那間,整支馬隊就風卷殘雲般離開了,就如從沒來過一般。古一糧倉的黎明,一片靜悄悄。滿族守衛都死了,漢族守衛都逃了,幾個索大人的家眷還在發著抖。數隻烏鴉從高牆俯衝過來,叼一塊腐肉就往天空飛去。牆外的野狗,綠了雙眸。

木頭癡道:“師父,這——這——這些屍體怎麼辦?”

林山石走上前,一個一個辨認,忍不住眼睛潮濕,道:“都是熟人,埋了吧。”

木頭癡道:“是,師父。隻……隻是外邊正在抓漢奸。我們在這幫手埋滿人,會不會被……被當漢奸收拾?”木頭癡稍一緊張,便會結巴。

林山石睜大眼睛罵道:“埋!”

被救的家眷走向前來道謝。那護著孩子的夫人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說道:“林大俠俠肝義膽。大恩不言謝,若有來日,必當重報。”

林山石揮一揮手道:“快點逃吧,我也不是為了救你們,隻是為了救自己。免得自己以後心裏太難受。報答啥的就不用講了。亂世之中,各自保重吧。”

夫人道:“鑲藍旗勳舊佐領碩爾惠便是家兄,他的駐地並不算遠,我這就出城。山不轉水不轉,來日一定有重逢之日。告辭。”便對著索大人的屍首磕了幾個頭,帶著眾人離去。

袁氏道:“當家的,這外頭鬧哄哄的。真要打戰了啊。會不會死人啊?”

林山石憂心忡忡地放下飯碗,今日的五花肉滑,一塊也沒吃,道:“我今日就見到幾十個。”

袁氏睜圓了嘴巴,道:“我聽說黎知府也逃跑了。明日會不會有人把我們的辮子剪掉?會不會有兵匪來搶掠我們家?”

林山石道:“頭發先盤起來再說吧。這一打仗,還不知誰勝誰負。我們倒是沒什麼事,隻是不知道希娣會怎樣。他的丈夫既是皇帝的心腹,又是靖南王的弟弟。難啊。”

袁氏道:“我的眼皮直跳,總覺得有大災發生。”

林山石道:“呸,這才過幾天安生日子啊——人的命運也不好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啊。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亂世裏人壓根就不是人。若放在以前,就算碰上昏官,就算黑幕重重,要殺個百姓,好歹還要過一下堂,還要請個訟師做做樣子。今日殺了幾十口人,誰說了一句話了?好像隻要打戰了,隻要有個反清複明的借口了,殺人就無所顧忌了一般。”

袁氏道:“就是,昨日還在說要愛大清國,今日又說要愛大明國,我看都是打個愛國的招牌,一群強盜拚來拚去。為啥老百姓就不能過個安生日子了?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就做個太平人不行嗎?我就想不明白了,耿王爺家大業大,房子妻子銀子車子啥都有了,還要折騰什麼?”

林山石想起了監獄裏的黑木洞,道:“我倒是能明白他。因為人就是要折騰吧。站在我們這個位置上,為了吃和穿和房子大一點折騰來折騰去。在他那個位置上,不愁吃,不愁穿,甚至不愁功名了,也隻要搶皇帝做這個戲好玩了。總之,人是一定要折騰的,人忍受不了無聊。”

袁氏道:“你們這群男人就是混蛋,忍受不了無聊,就編這麼多借口,讓這麼多人陪著你們玩,陪著你們掉腦袋。無聊了,不會逛街看衣服啊?”

林山石道:“唉,你罵得對,但沒啥用,該搶天下的還是會去搶天下,該被當成傻子的還是會被當成傻子。上次聽阮先生在書院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就在想,興和亡百姓都苦。那說明哪朝哪代折騰的都不是好人,曹操是個白臉,劉備也未必好到哪去。清朝殺了人,明朝也未必少殺了些。這老百姓自身隻怕也有點問題,否則為啥總受欺負?南少林和尚講業報業報,這隻怕就是所謂的共業共報。”

袁氏聽得雲裏霧裏,道:“當家的,坐了一趟牢,你就老能想到一些怪話了。聽起來瘮得慌。”

林山石自豪道:“阮先生也這樣說,死過一次的人,自然透徹一些。”

袁氏道:“嗯。你透徹,去挑一缸水來,順便把碗洗了。”

太陽還沒升起,街上就敲鑼打鼓。林山石和妻子趕出去一看,原來是閩南詩社的人正在遊街,歡慶耿大元帥收複漳州。不少詩人痛哭流涕,哭得最狠的一個邊走邊痛斥滿清朝廷沐猴而冠,還把鼇拜殺江南文人的賬統統算到康熙的身上。旁邊有一個落第童生滿臉欽羨道:“這個,剛升了詩社社長。”

林山石依舊去古一糧倉,他隻是覺得自己收了這個月的俸祿,就該待到月底。雖然這種做法毫無意義,以前有個朝廷,他還明白是為了誰在假裝辛苦,如今他連假裝的對象都不見了。糧倉裏倒是稀稀拉拉來了幾個原來的漢族士卒,也都一臉迷惘。相顧無言待了幾個時辰,周駝子道:“就待在這兒吧,好歹守著糧倉不會餓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