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蓀雖然在1952年對自己的所謂“叛國罪行”作了交代,承認自己犯了“大罪”,但他卻拒不認為自己是美國特務,更不認為自己是賣國或叛國分子。相反,張東蓀自信自己這番努力決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中國免受災難,是愛國的。事實真相究竟怎樣,恐怕還需進一步探討。至於指控他在抗戰期間與日偽合作,是“漢奸”,則顯然是沒有充分根據的。
作詩寄托晚年愁,八十老翁再入獄
1952年後,張東蓀結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但還保留了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1951年燕京大學停辦,哲學係隨後合並到北京大學哲學係,張東蓀便成為北京大學哲學係的教授。然而,這樣一位政治上“反動”的“美國特務”,怎會有上課的資格?所以,從此以後他也再沒有登上講台的機會。此後的張東蓀,真正是閑賦在家。1958年,他的人事關係從北京大學轉到北京文史館,由文史館發工資,家也從朗潤園178號搬到城坊37號。
張東蓀一生總是以哲學興趣為主,同時又不能忘情於政治。1952年後,他結束了政治生涯,沒有可能再關注政治了;他早就抱定要以教書終其一生,即使在政治上最得意時也不願脫離教育界,但此時也失去了教書的資格。政治上的錯誤,對張東蓀晚年是刻骨銘心的打擊;而失去教書的資格,使張東蓀晚年的精神受到了嚴重的損傷。過去的老朋友也不敢、或不便見他,昔日門庭若市的熱鬧景象已成過海煙雲。張東蓀內心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傷感。
“百年豪氣向誰傾,倒海空尊亦數擎;厭世攀天無一可,但將詩境慰此生。”這樣,張東蓀開始重新作詩賦詞,借以自遣。
望著老友梁啟超給他的對聯“風波舊憶橫身過,世事今歸袖手看”,張東蓀對梁啟超晚年的心境有了真切的體驗。這又何嚐不是自己此時此刻的心境?老淚盈眶的他揮毫和曰:“劫後遺墨供摩挲,卅載人天眼已磨;袖手吾今觀世事,風波回首幾經過。冷雨連霄自忍寒,一朝淒對憶南冠;千秋寂寞如椽筆,隻伴孤燈掩淚眼。”
春風秋雨,夏蟲冬雪,這些本來美好的自然景物,此時都隨張東蓀孤獨與傷感的心境變得那樣蕭殺與淒涼。夏雨是苦的,如心一般的苦,“點點頓成泥潦勢,絲絲何啻淚珠瑩”;夏葉是涼的,似情一般的涼,“無端葉落驚秋早,不盡蕭蕭萬裏情”。眼望一汪秋色,徒增滿目傷感:“風來如水折餘謔,涼到人間亦暗驚。天際晚霞繞旖旎,野封秋色太分明。湖邊叢荻枯猶戰,床下幽蟄咽不鳴。偶欲登高壑倦眼,長空無際白雲橫。”政治上自認為得意之事,此刻竟頗顯荒唐;數年前還引以自豪的出城和談,此時竟是那樣的令人可笑:“深感清詩記我狂,夢回猶自對蒼茫;書生謀國直堪笑,總為初心誤魯陽。”
從1952年到1955年,三年間,張東蓀竟作了200首詩詞。他自號“獨宜老人”,將這些詩詞結集,命名為《草間人語》。1955年12月,他自寫跋文以記述:“行年六十有七,始學為詩,繼而又勉為詞,乃竟忘老至,不自量力,妄欲與詩伯詞宗抗手,亦良堪發也。三年間積稿,詞得一百三十闋,詩七十首,錄而存之,以詩附詞後,共二百首,顏曰《草間人語》,僅為自覽之便而已。”到了此時,張東蓀由於對佛學義理有了較深體晤,孤獨與傷感之意漸消,心境趨於平靜,對於世間炎涼、身世沉浮看得也深,因而自笑當初情緒的消極。他為《草間人語》自題曰:“本來萬物俱潛遷,煩惱隻因道未堅;寂寞料知千古笑,詩成卻作自家禪。”
作完《草間人語》,張東蓀表示:“今七十已屆,遂不複再作矣。雖不必如疆村所雲理屈詞窮,然亦精力就衰,宜不再有作也。”然而,詩詞畢竟是晚年張東蓀排憂解難的最好方式,他能放棄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