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在“四清運動”前,農村幹部和農民對於地主、富農的看法是,他們是因為曆史在贖罪。如今大多風燭殘年、年紀再輕也有五十左右的他們,卻沒有現實的危險性;
一般來說,在“四清運動”之後,農村幹部和農民對於地主、富農的看法有了變化,即地主、富農,在為曆史而贖罪外,還有著現實的危險性,他們得為現實的危險性付出更大的代價。
當時的宣傳機器裏,這現實危險性的主要表現是——
私藏舊地契,記變天帳,暗中指點土改中被分掉的土地、房屋,向兒女灌輸複辟思想;以小恩小惠,拉攏青少年,與無產階級爭奪接班人。以此為表現內容、乃至題目就叫《爭奪》的影劇作品,當年風行一時;
利用修家譜等宗族活動模糊階級陣營,利用迷信活動毒害勞動人民;
造謠惑眾,與蠢蠢欲動進犯大陸的蔣介石遙相呼應。1962年備戰時,江西臨川縣的一個地主四下散布:國民黨的飛機已轟炸到了南昌,醫院裏躺滿了傷病員……
破壞集體經濟,搞階級報複。一度被廣泛宣傳、成了全國最著名的小英雄的劉文學,是四川農村一個貧農的兒子。報載:當發現村裏有地主偷摘了生產隊地裏的幾把海椒,他衝上前去,進行了毫不留情的鬥爭。地主見乞告無門,便在海椒地裏掐死了他。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星星與火炬》節目裏,曾播過歌頌他的朗誦詩:“黃桷樹啊根深葉茂,嘉陵江水啊浪滔滔……劉文學,我們的好夥伴,我們的好同學……”
對於社隊幹部來說,在地主、富農的現實危險性裏,最要緊的是腐蝕。
諸多的案例、報道和文藝作品,都在大同小異地重複著同一個情節:
在臨川縣土橋公社李家大隊四隊,隊長鄒家寶,是同村富農分子鄒紫平的“大紅傘”。後者腐蝕前者的主要辦法,主要是酒肉計,家裏經常布下好酒好菜,請去大吃大喝。殺了豬時,也送上幾斤肉。隊長家裏有人病了,鄒紫平也上門噓寒問暖。鄒家寶將他當成了好朋友,也盡力回報他——他外出做小買賣,給開隊裏證明。他因“投機倒把”被關押,親自出馬保釋他回家。鄒家寶還積極想著怎樣為他摘去帽子……(見中共江西省委社教工作團臨川縣工作團編《社教運動資料》)
如果還要狗尾續貂的話,可能日後鄒家寶死了老婆,鄒紫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兩個人在床上滾成一堆後,他身上便附上了鄒紫平的魂,在公社召集的一個會上發言說:現在地主無地,富農不富,讓他們靠雙手吃飯,早日摘掉頭上的帽子,不就得了!怎麼又要搞階級鬥爭,鬧得人心惶惶,過不上安穩日子……倘若社隊幹部們政治上不那麼麻木,便會察覺:
在農村已有基層政權存在,合作化和統購統銷早上了軌道的情況下,一旦昔日的貧困,又從曆史的箱底翻出來,成為可以炫耀的政治資本,並再次聚攏為一個組織——“貧下中農協會”時,這便意味一個引發“四清運動”的嚴重的信任危機出現了。在“四清運動”中,他們當然不想翻船落水,不願失去手中的權力,不能讓身後急欲要填補村裏權力真空的“貧協”,像土改時處置地主、富農們那樣,處置起自己的命運!那麼,他們必須得在階級立場上,將自己完全變成一塊水泥板,讓“貧協”的那些大爺、大娘們無懈可擊……“春江水暖鴨先知”。對水泥板的壓力,往往是“分子”們先有預感。浙江海寧縣的一個原地主回憶說——
1963年10月底的某一天,生產隊治保主任一早到我家來,急匆匆地要我馬上準備好兩餐飯,由他帶著到大隊裏去開會。我一楞,心裏想,大隊離我家才幾分鍾的路程,以往開會是我自己去的,今天卻要他“帶”著去,還要備兩餐飯,情況好像發生了什麼變化。到了大隊裏後,我看到幾個大隊幹部都板著臉,態度特別地嚴肅,大隊治保主任對我們訓話時用詞的分量也比平常重。這時,我已經意識到,農村肯定又要搞什麼運動了……(引自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製度研究〉)